细柳(第2/4页)

异史氏曰:“《黑心符》出,芦花变生,古与令如一丘之貉,良可哀也!或有避其谤者,又每矫枉过正,至坐视儿女之放纵而不一置问,其视虐遇者几何哉?独是日挞所生,而人不以为暴;施之异腹儿,则指摘从之矣。夫细柳固非独忍于前子也;然使所出贤,亦何能出此心以自白于天下?而乃不引嫌,不辞谤,卒使二子一富一贵,表表于世。此无论闺闼,当亦丈夫之铮铮者矣!”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白话]细柳姑娘是中都一个读书人家的女儿。有的人因为她的腰很细,身材窈窕可爱,开玩笑似地喊她细柳。细柳从小就很聪明,识文断字,爱读相面的书。但为人沉默寡言,从不说人长短,但是凡有登门求婚的,一定要亲自偷看一下求婚的人。看过的人很多,都没有看中,年龄已经十九了。父母生气地说:“天下至今也没有配得上你的,你准备当一个老姑娘吗?”细柳说:“我实在想由自己做主而不信天由命,但是这么长时间也没找到合适的,这也是我的命。从今以后,听凭父母做主吧。”

当时有位姓高的书生,也是世家大族子弟,听到细柳的名声后,就送来了聘礼求亲。成亲以后,夫妻十分恩爱。高生的前妻死后留下一个儿子,小名叫长福,当时五岁,细柳抚养照顾得很周到。细柳有时回娘家,长福就大哭着要一起去,呵叱他也不行。过了一年多,细柳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叫长怙。高生问长怙的含义,细柳说:“没别的意思,只希望他永远在咱们身边罢了。”细柳不擅长针线活,也不留心去学,但对于田地的位置,租税的多少,都按账本查问,惟恐知道得不详细。时间长了,她对高生说:“家中的事情请你别管了,就交给我管吧,不知我能不能当好这个家?”高生按她说的办了,半年之中,家里的事没有一样耽误,高生认为细柳很能干。

有一天,高生到邻村去吃酒,恰巧有催讨租税的人来了,一边敲门一边骂。细柳让仆人好言劝慰,他们也不走,只好赶快派书童把高生叫回来。催租的人走后,高生笑着说:“细柳,今天才知道聪明的女人也不如傻男人吧?”细柳听后,就低着头哭了。高生吓得连忙拉着手劝她,细柳仍是闷闷不乐。高生不忍心让家务事劳累细柳,仍想自己主持,细柳不肯。细柳仍每天早起晚睡,勤勉经营。每每在头一年就把第二年的租税准备好,因此一年到头没见催租的人登过门,又用这个办法来计划衣食花费,因此用度更宽松了。于是高生特别高兴,曾经和细柳开玩笑说:“细柳何细哉?眉细、腰细、凌波细,且喜心思更细。”细柳回答说:“高郎诚高矣!品高、志高、文字高,但愿寿数尤高。”村里有人卖一口很好的棺材,细柳不惜用高价来买,钱不够,又多方向亲戚邻居借钱。高生认为这不是急需的东西,一再不让她买,细柳始终也不听。棺材存了一年多,有一家富户家中死了人,要拿比原价高出一倍的价钱来买这口棺材。高生因有利可图就和细柳商量,细柳不卖。问为什么,细柳也不说;再追问,细柳眼泪汪汪就要哭了。高生感到很奇怪,但也不忍心太违背细柳的意思,就没卖。

又过了一年,高生二十五岁了,细柳不让他出远门,他回家稍晚一些,仆人一个接一个地出去找他。于是朋友们都取笑他。一天,高生到朋友家去吃酒,觉得身体不舒服就回家,中途从马上跌下来,就死了。当时正是大热天,幸亏衣服被褥棺材等东西都早有准备。邻居们这才佩服细柳聪明。

长福十岁时,开始学习做文章。父亲死了以后,他既娇又懒,不肯读书,经常跑出去和放牛羊的孩子玩耍。骂他他也不改,后来打他,他依然顽皮不听话。细柳无可奈何,把他叫来告诉他说:“既然你不愿读书,又怎能强迫你呢?但贫困的人家不能养闲人,你可以把衣服换下来,和仆人们一块儿去干活,不然的话,用鞭子抽你,你可不要后悔!”于是给长福穿上破衣服,让他去放猪,回来之后让他自己拿个粗碗,和仆人们一块儿吃饭喝粥。过了几天,长福觉得这样很苦,就哭着跪在院里,说仍愿意读书。细柳转身面向墙壁,不听他说话。长福没办法,只好拿着放猪的鞭子哭着走了。秋天快过去了,长福身上没有衣服,脚上没有鞋子,冷雨打在他身上,他缩着头如同乞丐一般。邻里们看见后都很可怜他,娶后老婆的,都指着细柳,说要引以为戒,说了很多闲话。细柳也稍稍听到了一些,但毫不在意。长福受不了苦,扔下猪逃走了,细柳也听之任之,不去追问。

过了几个月,长福无处去讨饭,憔悴地自己回来了。他不敢立刻回家,哀求邻居老太太告诉细柳。细柳说:“他如果能挨一百棍子,可以来见我,不然的话,就早点儿离开。”长福一听这话,立即跑回家,痛哭着说,愿意挨棍子。细柳问:“今天知道后悔了吗?”长福说:“后悔了。”细柳说:“既然后悔了,就不需要打了,你要安分守己地在家放猪,再犯就不饶了!”长福大哭着说:“甘愿挨一百棍子,请让我还去读书吧。”细柳不答应,邻居老太太一个劲儿地劝说,才答应了。细柳让长福洗了澡,给他换了衣服,让他与弟弟长怙一起跟老师读书。长福从此勤奋读书,与以往大不相同,三年后考中了秀才。杨中丞看到他的文章很赏识,每月发给他廪银,资助他读书。长怙很笨,读了几年书还不会写姓名,细柳让他弃学务农。他却游手好闲,害怕劳苦,细柳发怒说:“士农工商各有本身的职业,你既不能读书又不能种田,哪有不饿死在道旁沟壑的呢?”立刻打了一顿。从此,让他领着奴仆们种地,只要有一天起得晚了,细柳立刻就将他痛骂一顿,而衣服饮食,母亲把好的都给了哥哥。长怙虽然不敢说,但心中暗暗不平。农活干完了,母亲出钱让长怙学做买卖。长怙又嫖又赌,钱到手就光,还撒谎说被强盗偷了,或怨运气不好,来欺骗母亲。细柳发觉了,几乎把他打死。长福直直地跪着哀求,愿替弟弟挨打,细柳的怒气才消。从此以后,只要他一出门,细柳就派人去探察。长怙的行为稍微有些收敛,但这不是他内心所愿意的。

一天,长怙向母亲请求,想跟商人们到洛阳去。实际是想借此出门远游,以便随心所欲地欢乐,但心中惴惴不安,惟恐母亲不答应。细柳听后,一点儿没有怀疑,立即拿出三十两零碎银子,并为他准备行装,最后又交给他一整锭银子,说:“这是你爷爷当官时留下的,不要花掉,可压在箱底,以备急需。况且你初次出门学做买卖,也不敢希望获得厚利,只要这三十两银子不赔进去就行了。”临行前又一再嘱咐。长怙连声答应,离家上路,心满意足,洋洋自得。到了洛阳,长怙没有与同去的商人来往,而是住到了有名的妓女李姬家中。住了十几个晚上,零碎银子渐渐花光了。他自以为还有一大锭银子在行李内,开始并不忧虑会没钱花,到取来凿开一看,原来是假的。长怙大惊失色。李家老鸨看到这种情况,冷言冷语地讽刺他。长怙心里很不安,但是囊内空空无处可去,还希望李姬能念旧情,不立即撵他出去。不久,有两个人拿着绳子闯了进来,立即把他捆绑起来。长怙又惊又惧不知因为什么,低声下气地问是什么缘故,原来是李姬已将假银偷走并去报告了官府。到了官府,长怙无法辩白,几乎被拷打致死。后来收入牢内,没有银子打点,深受狱卒虐待,只好向其他囚犯乞食,苟延残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