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翠(第2/5页)

年余,公为给谏之党奏劾免官,小有■误。旧有广西中丞所赠玉瓶,价累千金,将出以贿当路。女爱而把玩之,失手堕碎,惭而自投。公夫妇方以免官不快,闻之,怒,交口呵骂。女忿而出,谓公子曰:“我在汝家,所保全者不止一瓶,何遂不少存面目?实与君言:我非人也。以母遭雷霆之劫,深受而翁庇翼;又以我两人有五年夙分,故以我来报桑恩、了夙愿耳。身受唾骂,擢发不足以数,所以不即行者,五年之爱未盈。今何可以暂止乎!”盛气而出,追之已杳。公爽然自失,而悔无及矣。公子入室,睹其剩粉遗钩,恸哭欲死;寝食不甘,日就赢瘁。公大忧,急为胶续以解之,而公子不乐。惟求良工画小翠像,日夜浇祷其下,几二年。偶以故自他里归,明月已皎,村外有公家亭园,骑马墙外过,闻笑语声,停辔,使厩卒捉■;登鞍一望,则二女郎游戏其中。云月昏蒙,不甚可辨,但闻一翠衣者曰:“婢子当逐出门!”一红衣者曰:“汝在吾家园亭,反逐阿谁?”翠衣人曰:“婢子不羞,不能作妇,被人驱遣,犹冒认物产也?”红衣者曰:“索胜老大婢无主顾者!”听其音,酷类小翠,疾呼之。翠衣人去曰:“姑不与若争,汝汉子来矣。”既而红衣人来,果小翠。喜极。女令登垣承接而下之,曰:“二年不见,骨瘦一把矣!”公子握手泣下,具道相思。女言:“妾亦知之,但无颜复见家人。今与大姊游戏,又相邂逅,足知前因不可逃也。”请与同归,不可;请止园中,许之。公子遣仆奔白夫人。夫人惊起,驾肩舆而往,启钥入亭。女即趋下迎拜;夫人捉臂流涕,力白前过,几不自容,曰:“若不少记榛梗,请偕归,慰我迟暮。”女峻辞不可。夫人虑野亭荒寂,谋以多人服役。女曰:“我诸人悉不愿见,惟前两婢朝夕相从,不能无眷注耳;外惟一老仆应门,馀都无所复须。”夫人悉如其言。托公子养疴园中,日供食用而已。女每劝公子别婚,公子不从。后年余,女眉目音声,惭与曩异,出像质之,迥若两人。大怪之。女曰:“视妾今日,何如畴昔美?”公子曰,“二十余岁,何得速老。”女笑而焚图,救之已烬。一日,谓公子曰:“昔在家时,阿翁谓妾抵死不作茧。今亲老君孤,妾实不能产,恐误君宗嗣。请娶妇于家,旦晚侍奉公姑,君往来于两间,亦无所不便。”公子然之,纳币于锺太史之家。吉期将近,女为新人制衣履,赍送母所。及新人入门,则言貌举止,与小翠无毫发之异。大奇之。往至园亭,则女亦不知所在。问婢,婢出红中曰:“娘子暂归宁,留此贻公子。”展中,则结玉玦一枚,心知其不返,遂携婢俱归。虽顷刻不忘小翠,幸而对新人如觌旧好焉。始悟锺氏之姻,女预知之,故先化其貌,以慰他日之思云。异史氏曰:“一狐也,以无心之德,而犹思所报;而身受再造之福者,顾失声于破甑,何其鄙哉!月缺重圆,从容而去,始知仙人之情,亦更深于流俗也!”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白话]太常寺的王侍御史是越地人。他小的时候,有一天白天躺在床上,忽然天气阴沉,天空雷声大作,一个比猫大一些的动物,跑来趴在他的身下,总不离开他的身体。过了一会儿天晴了,这个动物才出来。他一看,不是猫,这才感到害怕,隔着墙叫他哥哥。哥哥听了此事高兴地说:“弟弟将来必定能当大官,这是狐狸来躲避雷击的劫难啊。”后来果然很年轻就考中了进士,当了县令又调入朝廷当了御史。王御史生了个儿子,取名元丰,特别傻,十六岁了还不分男女,因而没有人家愿意和他家结亲。王御史很发愁。碰巧有个妇人领着一位少女来到王家,主动请求和他家结亲。王御史看了看少女,少女嫣然一笑,真像仙女一样。他高兴地问这妇人姓什么,妇人自言姓虞,女儿小翠,十六岁了。王御史和她商量要多少聘金,虞氏说:“这孩子跟着我吃糠都吃不饱,一旦来到您家,住上高楼大厦,使唤丫环仆人,饱食细粮肥肉,她满意了,我就放心了,难道能像卖菜那样讲价钱吗!”王御史的夫人也很高兴,热情地招待她们。虞氏就让小翠给王御史和夫人叩头行礼,嘱咐说:“这是你的公公、婆婆,要小心侍奉。我太忙了,先回去,过三五天再来。”王御史命仆人备马送她,虞氏说:“家离这里不远,不必麻烦了。”于是出门走了。小翠见妈妈走了一点儿也不悲伤留恋,就在梳妆匣中翻取绣花样子。王夫人也挺喜欢她。

过了几天,小翠妈妈也没来。问小翠家在哪里,她也傻乎乎地说不清道路。于是收拾了另外一所房子,为小两口举行婚礼。亲戚们听说他家拣了个穷人家的女儿做媳妇,都笑话他们。等他们见到小翠,都惊叹她的美貌,不再说闲话了。小翠很聪明,会看公婆脸色行事。王御史夫妇宠爱儿媳超过了常情,然而心中还是惴惴不安,恐怕小翠嫌弃傻儿子,但是小翠每天都乐呵呵的,一点儿也不嫌弃。但是小翠喜欢逗元丰玩,她用布缝了一个球,踢球逗元丰笑。她穿着小皮靴,把球踢出去几十步远,让元丰跑过去捡,累得元丰和丫环们大汗淋漓。一天,王御史偶然经过儿子房前,球突然飞过来,正打在他的脸上。小翠和丫环们都吓得躲走了,只有元丰还奔跳着去追这个布球。王御史大怒,捡起石块向儿子投去,这时元丰才趴在地上哭起来。王御史把这事告诉了夫人,夫人去责备小翠,小翠只是低着头微笑,用手指抠着床。夫人走后,小翠依然憨态可掬地蹦蹦跳跳,把脂粉涂在元丰的脸上,涂成了花鬼脸。夫人看见了,更加生气,把小翠喊来大骂。小翠靠在几案边玩弄着衣服上的带子,不害怕也不说话。夫人无可奈何,就只好拿起棍子打元丰。元丰大哭,小翠这才吓得变了脸色,跪在地上求饶。夫人怒气顿消,扔下棍子走了。小翠笑着拉着元丰进屋,给他拍去衣服上的尘土,擦干眼泪,按揉棍子打痛的地方,拿枣和栗子给他吃,元丰才不再涕哭而露出了笑容。小翠关上院门,一会把元丰打扮成霸王,一会又打扮成沙漠人,而自己穿上艳丽的服装,把腰束得细细的,在帐下翩翩起舞,扮虞姬;又在发髻上插上野鸡尾,扮王昭君弹着琵琶,“叮叮咚咚”地响,引起满屋欢声笑语,几乎每天都是这样。王御史因为儿子呆痴不忍过分责备儿媳,即使听说了这些事,也不再过问。

和王御史同巷住着一位王给谏,与他家相隔着十几户人家,但两家人向来不和。这时正当朝廷三年一次考核官吏,王给谏忌妒王御史掌管河南道的监察大权,想中伤他。王御史得知王给谏的阴谋,心中很发愁,想不出对付的办法。一天晚上,王御史睡得很早,小翠穿上了官服,打扮成宰相的样子,剪了一些白丝粘在下巴上当成胡须,又让两个丫环穿上黑色衣服打扮成随从,偷偷骑上马厩里的马出去了,开玩笑说:“我要去拜访王大人。”骑马跑到王给谏门口,就用鞭子抽打两个随从,大声说:“我要去拜访侍御史王大人,哪里是拜访王给谏大人呀!”调转马头就回来了。到了家门口,守门人还误以为真的宰相来了,赶快跑去报告王御史。王御史急忙从床上起来,出门迎接,一看原来是儿媳妇在闹着玩。王御史气坏了,对夫人说:“人家正在找我的毛病,反而把家中的丑事登门去告诉人家,我的祸事不远了。”夫人也特别生气,跑到儿媳屋里,把小翠大骂一通。小翠只是憨笑,一句话也不分辩。夫人想打她吧,又不忍心;休了吧,她又没有家。王御史夫妇二人懊恼抱怨,一夜也没有睡着。当时,那位宰相正是显赫的时候,他的仪容、服饰、随从,和小翠伪装的没什么分别,王给谏也误以为真是宰相来了。他多次派人到王御史门前探听,直到半夜也没见客人出来,怀疑宰相和王御史在暗中商量什么事情。第二天早晨上朝,见到王御史就问:“昨夜宰相到您府上来了吗?”王御史以为他是故意讽刺,不好意思地应答了两声,声音也不大。王给谏愈发怀疑,就打消了中伤王御史的念头,从此还主动和王御史往来结交。王御史知道了真情,暗暗高兴,私下嘱咐夫人,劝儿媳改一改以往的行为,小翠笑着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