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主(第2/4页)

“何以报德?”笑曰:“侍君有日,徐图塞贡未晚耳。”问:“大王何在?”曰:“从关圣征尤未归。”

居数日,生虑家中无耗,悬念綦切,乃先以平安书遣仆归。家中闻洞庭舟覆,妻子缞绖已年余矣。仆归,始知不死;而音问梗塞,终恐漂泊难返。又半载,生忽至,裘马甚都,囊中宝玉充盈。由此宫有巨万,声色豪奢,世家所不能及。七八年间,生子五人。日日宴集宾客,宫室饮馔之奉,穷极丰盛。或问所遇,言之无少讳。

有童稚之交梁子俊者,宦游南服十余年。归过洞庭,见一画舫,雕槛朱窗,笙歌幽细,缓荡烟波。时有美人推窗凭眺,梁目注舫中,见一少年丈夫,科头叠股其上;傍有二八姝丽,挼莎交摩。念必楚襄贵官,而驺从殊少。凝眸审谛,则陈明允也。不觉凭栏酣叫。生闻呼罢棹,出临鹢首,邀梁过舟。见残肴满案,酒雾犹浓。生立命撤去。顷之,美婢三五,迸酒烹茗,山海珍错,目所未睹。梁惊曰:“十年不见,何富贵一至于此!”笑曰:“君小觑穷措大不能发迹耶?”问:“适共饮何人?”曰:“山荆耳。”梁又异之。问:“携家何往?”答:“将西渡。”梁欲再诘,生遽命歌以侑酒。一言甫毕,旱雷聒耳,肉竹嘈杂,不复可闻言笑。梁见佳丽满前,乘醉大言曰:“明允公,能令我真个销魂否?”生笑云:“足下醉矣!然有一美妾之资,可赠故人。”遂命侍儿进明珠一颗,曰:“绿珠不难购,明我非吝惜。”乃趣别曰:“小事忙迫,不及与故人久聚。”送梁归舟,开缆径去。

梁归,探诸其家,则生方与客饮,益疑。因问:“昨在洞庭,何归之速?”答曰:“无之。”梁乃追述所见一座尽骇。生笑曰:“君误矣,仆岂有分身术耶?”众异之,而究莫解其故。后八十一岁而终。迨殡,讶其棺轻;开之,则空棺耳。

异史氏曰:“竹簏不沉,红中题句,此其中具有鬼神;而要皆侧隐之一念所通也。迨宫室妻妾,一身而两享其奉。,即又不可解矣。昔有愿娇妻美妾,贵子贤孙,而兼长生不死者,仅得其半耳。岂仙人中亦有汾阳,季伦耶?”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白话]书生陈弼教,字明允,燕地人。他家境贫寒,为副将军贾绾掌管文书。他们泊船在洞庭湖边时,恰巧有一条扬子鳄浮出水面,贾绾射中了扬子鳄的背部。有一条鱼衔着扬子鳄的尾巴不放,便一起被捉获。它们被锁放在桅杆旁,奄奄一息,扬子鳄的嘴一张一合的,似乎是请求援救。陈弼教动了恻隐之心,请求贾绾放了它们。他身上带着治疗刀剑创伤的外敷药,便开玩笑似地敷在伤口上,然后把它们放到湖中,它们时起时伏地游了一阵子便隐没到水中。

过了一年多时间,陈弼教回北方去,又经过洞庭湖,大风掀翻了船。他幸好抓住一只竹箱,漂流了一整夜,因挂在树木上,才停止下来。他刚攀着岸沿爬上岸,有一具尸体随后在水中漂来,原来是他的仆人。他用力把仆人拖上岸来,仆人已经死去。他忧伤郁闷,无可奈何,面对仆人坐着稍事歇息。只见小山高耸,一片青翠,细柳摇曳,枝条青葱,没有行人,无法问路。从黎明到上午辰时,他心情怅惘,无处可去。忽然,仆人的身体微微动了一动,陈弼教高兴地抚摸着仆人,没过多久,仆人吐出几斗水来,顿时苏醒过来。他们一起在石头上晒衣服,将近中午才晒干可以穿着,这时他们肚中空空,“咕咕”直叫,饿得难以忍受。于是翻越小山快步急行,希望找到一个村落。才到半山腰,就听见发射响箭的声音。正要辨别发箭的方向,便有两位女郎骑着骏马前来,马蹄得得像撒豆一般疾驰。两位女郎都额前系着薄绸红巾,发髻上插着野鸡翎子,身穿紧袖紫衣,腰系绿色锦带,一人手拿弹弓,一人臂上套着青色皮套袖。翻过山顶,陈弼教看见数十位女郎在荒草野树间打猎,个个都很漂亮,装束完全一样。陈弼教不敢再往前走。这时有个汉子快步跑来,看样子似乎是马夫,陈弼教便上前去问这是什么场面。马夫回答说:“这是西湖公主在首山打猎。”陈弼教讲述了自己的来历,并告诉马夫说他们二人很饿。马夫拿出干粮,给了二人,又嘱咐说:“你们最好马上远远躲开,冒犯公主大驾便是死罪!”陈弼教心怀恐惧,急忙快步下山。

在茂密的树林里隐约显露出一片殿阁来,陈弼教以为是寺院。走近一看,粉墙环绕,溪水奔流,朱红大门半开半闭,石桥直通门口。他扒门一望,只见楼台亭榭环绕着流云,比得上皇家花园,又似乎是高门大族的园林庭院。陈弼教犹豫不决地走进大门,却见青藤爬满道路,香花扑面而来。他走过几折曲栏,又有另外一个院落,几十株垂柳在朱红的高高的屋檐下拂动。山鸟一叫,花瓣齐飞;微风吹过幽深的花园,榆钱便纷纷飘落。景色赏心悦目,简直不是人间所有。穿过小亭,有一架秋千高耸入云,秋千的绳索静静下垂,四周杳无人迹。于是他猜想这里靠近闺房,心中害怕,没敢再往里走。一会儿,只听见马在门外腾跃,似乎还有女子在说笑,陈弼教与仆人便在花丛中潜伏下来。没过多久,笑声渐近,就听见一个女子说:“今天打猎的兴致不高,猎物太少。”又有一个女子说:“要不是公主射落大雁,几乎白去了这些人马。”不久,几个身穿红装的女子拥簇着一位女郎到亭子上坐下,这女郎穿着短袖军装,大约十四五岁的年纪,环形的发髻浓密宛如云雾,腰肢纤细,弱不禁风,用玉蕊琼花都不足以形容她的美貌。众女子有献茶的,有熏香的,就像云锦堆积,灿烂生辉。过了一阵子,女郎站起身来,走下台阶。一个女子说:“公主骑马很累,还能荡秋千吗?”公主笑着说能。随即便有架肩膀的,有搀胳膊的,有提裙子的,有拿鞋子的,把公主扶上秋千。公主伸出雪白的手腕,足登尖头薄底缀珠的花鞋,像飞燕一样轻盈,脚下一登,便直入云霄。荡完秋千,把公主扶了下来,众女子说:“公主真是仙人!”便嘻笑着离去。

陈弼教偷看了许久,不觉心驰神往。等人声归于沉寂后,他走出花丛,来到秋千下边,流连不去,沉思默想。他看见篱笆下有一条红色的手巾,知道是众美女丢的,便高兴地放到袖子里。他登上亭子,见案上摆放着文具,便在手巾上题诗云:

雅戏何人拟半仙?分明琼女散金莲。

广寒队里应相妒,莫信凌波上九天。

题完诗,吟诵着这首诗走出亭子。再按来时的路走,一道道的大门都已上锁。陈弼教主仆徘徊不前,无计可施,便回过头来,把这里的楼阁亭台几乎都游观了一遍。一个女子突然进来,吃惊地问:“你怎能到这里来?”陈弼教拱手作揖,说:“我迷了路,希望你能给予帮助。”女子问:“你拾到一条红色的手巾吗?”陈弼教说:“有这事。但我已经写上字了,如何是好?”便拿出手巾。女子大吃一惊地说:“你死无葬身之地了!公主常用这条手巾,你涂抹成这个样子,哪有帮忙的馀地?”陈弼教大惊失色,哀求女子帮助自己脱身。女子说:“偷看宫中的女子,已是不可赦免的罪过。念你是个文雅书生,我个人想保全你,可是现在你自己作孽,还有什么办法!”便拿着手巾慌张离去。陈弼教吓得心惊肉跳,只恨自己没长翅膀,只好伸着脖子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