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头(第2/4页)

王自女归,家益盛。心德赵,报以巨金。赵始知媪母子皆狐也。孜承奉甚孝;然误触之,则恶声暴吼。女谓王曰:“儿有拗筋,不剌去之,终当杀人倾产。”夜伺孜睡,潜絷其手足。孜醒曰:“我无罪。”母曰:“将医尔虐,其勿苦。”孜大叫,转侧不可开。女以巨针刺踝骨侧,三四分许,用力掘断,崩然有声;又于肘间脑际并如之。已,乃释缚,拍令安卧。天明,奔候父母,涕泣曰:“儿早夜忆昔所行,都非人类!”父母大喜,从此媪和如处女,乡里贤之。

异史氏曰:“妓尽狐也。不谓有狐而妓者;至狐而鸨,则兽而禽矣。灭理伤伦,其何足怪?至百折千磨,之死靡他,此人类所难,而乃于狐也得之乎?唐君谓魏徵更饶妩媚,吾于鸦头亦云。”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白话]秀才王文,东昌府人,从小真诚厚道。他去楚地游历,经过六河县,在旅馆里歇息。他在门外悠闲地散步,遇见乡亲赵东楼,赵东楼是一个大商人,经常几年不回家。赵东楼见了王文,握着他的手,感到非常高兴,便邀他到自己的住处看看。到了赵东楼的住处,有一位美女坐在屋里,王文大为惊奇,望而却步。赵东楼把王文一把拽住,又隔着窗户喊了一声“妮子走开”,王文这才进屋。赵东楼备好酒饭,两人寒暄起来。王文问:“这里是什么地方?”赵东楼回答说:“这里是小妓院。我因客居在外时间长了,暂时住在这里。”谈话间,妮子频频出入,王文局促不安,离开座位,要告别离去,赵东楼勉强拽他入座。

一会儿,只见一个少女从门外经过,望见王文时频送秋波,眉眼之间含情脉脉,容貌漂亮,风度文雅,实在就像神仙一般。王文一向人品端庄正直,到这时也惘然若失,便问:“那个漂亮的女子是什么人?”赵东楼说:“这是老太太的二女儿,小名鸦头,十四岁啦。嫖客多次用重金利诱老太太,鸦头执意不肯接客,以致遭到老太太的鞭打,鸦头以年幼为由,苦苦哀求,才幸免接客,现在还在等着出嫁哩。”王文听说后低头不语,坐着发呆,连说应酬话都乱套了。赵东楼逗王文说:“如果你有意,我就做媒人。”王文茫然若失地说:“我可不敢有这个念头。”但直到日色向晚,也绝口不说要走。赵东楼又开玩笑要替王文作媒,王文说:“我非常感谢你的好意,只是囊中羞涩,如何是好?”赵东楼知道鸦头性情刚烈,一定不会答应,便故意许诺拿十两银子帮助王文。王文拜谢后快步离去,把所有的钱都拿到妓院,只有五两银子,硬要赵东楼去交给老太太。老太太果然嫌少,鸦头对母亲说:“母亲天天责备我不当摇钱树,请让我今天就叫母亲如愿。我刚学做人,还有报答母亲的日子,不要因为钱少就放走财神。”老太太知道鸦头性情倔犟,只要同意接客就很高兴了,所以便应允下来,打发丫环去请王文。赵东楼不好意思中途翻悔,又加上十两银子,交给老太太。王文与鸦头欢爱之极。其后,鸦头对王文说:“我是下贱的烟花女子,配不上你。既然蒙你相爱,情义就最珍贵。你倒光钱袋换来这一夜的快活,明天怎么办?”王文泪水涟涟,伤心哽咽。鸦头说:“别难过。我沦落风尘,实不情愿。只是没有找到像你这样忠厚老实的人让我可以依托。现在让我们连夜逃走吧。”

王文大喜,连忙起床,鸦头也起身下地。这时城楼上的更鼓已经敲了三声。鸦头急忙改换男装,两人仓促出了妓院,叫开旅店的门。王文原先带来两头毛驴,他托称要办急事,吩咐仆人立即出发。鸦头在仆人的腿和毛驴的耳朵上系了符,放开缰绳飞奔,快得连眼睛都睁不开,耳边只听见风声“呼呼”直响。到天亮时,他们来到汉江口,租房住下。王文对鸦头异乎寻常的本领感到惊奇,鸦头说:“说出来,你不会害怕吧?其实,我不是人,而是狐狸。我母亲过于贪婪,我每天都受虐待,心中的愤懑郁积已久。幸亏今天脱离苦海。逃到一百里以外,母亲无法知道,就可以平安无事了。”王文毫无异心,从容地说:“在屋里面对美如芙蓉的妻子,却除了四周的墙壁一无所有,我实在难以自慰,恐怕终究要被你丢弃。”鸦头说:“为什么要担心这个?现在买点货物都可以存起来卖钱,一家三几口人,过清寒的日子还可以自给。你可以卖了毛驴做本钱。”王文依言而行,就在门前开了一个小商店,王文亲自与仆人一起干活,在商店里卖酒贩浆。鸦头则做披肩,绣荷包,他们每天都获得盈利,吃的喝的都很好。一年多以后,他们逐渐养了丫环和老妈子。王文从此不再亲自干活,只是负责督察考核而已。

有一天,鸦头忽然忧愁悲伤起来,说:“今天夜里会有祸难降临,如何是好!”王文问其中的缘由,鸦头说:“母亲已经得知我的消息,一定会威胁逼迫我回去。如果派姐姐来,我不发愁,就怕母亲亲自前来。”夜色已尽时,鸦头庆幸地说:“没关系,姐姐来了。”没过多久,妮子推门走进屋里,鸦头含笑迎接。妮子骂道:“你这丫头不害臊,跟人家逃出来隐匿在这里!母亲让我绑你回去。”马上拿出绳索,系在鸦头的脖子上。鸦头生气地说:“我只嫁一人有什么罪?”妮子更加愤怒,拽断了鸦头的衣襟。这时家中的丫环、老妈子都集合起来,妮子心中害怕,逃了出去。鸦头说:“姐姐一回去,母亲一定亲自前来。大祸已经临近,要赶紧想个主意。”便急忙打点行装,准备迁徙他乡。这时老太太忽然闯进门来,怒气满面地说:“我早就知道你这丫头无礼,我得亲自前来!”鸦头跪下迎接母亲,伤心哭泣,老太太二话不说,揪住鸦头的头发,扯着就走。王文坐立不安,悲痛难抑,废寝忘食。他急忙赶往六河,希望把鸦头赎回。一到六河,只见门庭依然如故,住的人却已改变。他向居民打听情况,都不知道老太太搬到了哪里,只得悲伤沮丧地返回。于是他遣散佣工,带着钱返回山东。

几年以后,王文偶然来到燕都,路过育婴堂时看见一个七八岁的小孩。仆人觉得小孩酷似主人,就反复打量小孩。王文问:“为什么盯着这个小孩?”仆人笑着作了回答,王文也为之一笑。王文细看这个小孩,风度壮伟英俊。王文心想自己正没儿子,由于小孩很像自己,很喜欢,便将他赎了出来。王文问小孩的姓名,小孩说自己叫王孜。王文说:“你是在襁褓中被遗弃的,怎么知道自己的姓氏?”王孜说:“我的老师说过,捡到我时,胸前有字,写着‘山东王文之子’。”王文异常惊骇地说:“我就是王文,哪有儿子?”心想一定是与自己姓名相同的人的儿子,心里暗暗喜欢,对王孜疼爱备至。等回家后,人们见到王孜也不用问,就说是王文的儿子。王孜渐渐成长起来,他勇猛有力,喜欢打猎,不经营产业,喜欢打斗,嗜杀成性,连王文也管不了他。王孜又说自己能看见鬼狐,人们却不相信他的话。恰巧同里有个人家狐狸作祟,请王孜前去察看。王孜一到,就指出狐狸的隐身之处,叫几个人往他指的地方猛打,立即便听见狐狸的号叫,毛在落,血在流,那家从此平安无事。人们因此认为他不同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