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刹海市(第2/6页)

“情缘尽矣。”生大悲,女曰:“归养双亲,见君之孝。人生聚散,百年犹旦暮耳,何用作儿女哀泣?此后妾为君贞,君为妾义,两地同心,即伉俪也,何必旦夕相守,乃谓之偕老乎?若渝此盟,婚姻不吉。倘虑中馈乏人,纳婢可耳。更有一事相嘱:自奉衣裳,似有佳朕,烦君命名。”生曰:“其女耶,可名龙宫;男耶,可名福海。”女乞一物为信。生在罗刹国所得赤玉莲花一对,出以授女。女曰:“三年后四月八日,君当泛舟南岛,还君体胤。”女以鱼革为囊,实以珠宝,授生曰:

“珍藏之,数世吃著不尽也。”天微明,王设祖帐,馈遗甚丰。生拜别出宫。女乘白羊车,送诸海。生上岸下马。女致声珍重,回车便去,少顷便远。海出复合,不可复见。

生乃归。自浮海去,咸谓其已死;及至家,家人无不诧异。幸翁媪无恙,独妻已他适。乃悟龙女“守义”之言,盖已先知也。父欲为生再婚;生不可,纳婢焉。谨志三年之期,泛舟岛中。见两儿坐浮水面,拍流嬉笑,不动亦不沉。近引之,儿哑然捉生臂,跃入怀中。其一大啼,似嗔生之不援己者。亦引上之。细审之,一男一女,貌皆婉秀。额上花冠缀玉,则赤莲在焉。背有锦囊,拆视,得书云:“翁姑计各无恙。忽忽三年,红尘永隔;盈盈一水,青鸟难通。结想为梦,引领成劳,茫茫蓝蔚,有恨如何也!顾念奔月娥,且虚桂府;投梭织女,犹怅银河。我何人斯,而能永好?兴思及此,辄复破涕为笑。别后两月,竟得孪生。今已啁瞅怀抱,颇解言笑;觅枣抓梨,不母可活。敬以还君。所贻赤玉莲花,饰冠作信。膝头抱儿时,犹妾在左右也。闻君克践旧盥,意愿斯慰。妾此生不二,之死靡他。奁中珍物,不蓄兰膏;镜里新妆,久辞粉黛。君似征人,妾作荡妇,即置而不御,亦何得谓非琴瑟哉?独计翁姑亦既抱孙,曾未一觌新妇,揆之情理,亦属缺然。岁后阿姑窀穸,当往临穴,一尽妇职。过此以往,则‘龙宫’无恙,不少把握之期;‘福海’长生,或有往还之路。伏惟珍重,不尽欲言。”生反覆省书揽涕。两儿抱颈曰:“归休乎!”生益恸,抚之曰:“儿知家在何许?”儿啼,呕哑言归。生视海水茫茫,极天无际;雾鬟人渺,烟波路穷。抱儿返棹,怅然遂归。生知母寿不永,周身物悉为预具,墓中植松百余。逾岁,媪果亡。灵舆至殡宫,有女子临穴。众方惊顾,忽而风激雷轰,继以急雨,转瞬已失所在。松柏新植多枯,至是皆活。福海稍长,辄思其母,忽自投入海,数日始还。龙宫以女子不得往,时掩户泣。一日,昼瞑,龙女忽人,止之曰:“儿自成家,哭泣何为?”乃赐八尺珊瑚一树,龙脑香一帖,明珠百颗,八宝嵌金合一双,为嫁资。生闻之突入,执手啜泣。俄顷,疾雷破屋,女已无矣。

异史氏曰:“花面逢迎,世情如鬼。嗜痂之癖,举世一辙。‘小惭小好,大惭大好’,。若公然带须眉以游都市,其不骇而走者盖几希矣。彼陵阳痴子,将抱连城玉向何处哭也?呜呼!显荣富贵,当于蜃楼海市中求之耳!”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白话]马骥字龙媒,是商人的儿子。他生得风度翩翩,仪态优雅,从小风流倜傥,喜欢歌舞,经常跟梨园弟子一起演戏,扮成锦帕缠头的旦角,就像美女一样好看,所以他又有“俊人”的雅号。十四岁时,马骥在郡中考取了秀才,很有名气。父亲年老体衰,停了生意,在家闲居,他对马骥说:“就凭这几卷书,饿了不能当饭吃,冷了不能当衣穿。我儿还是接替老爹经商吧。”马骥从此便逐渐学起做买卖来。

马骥跟人到海外经商,船被狂风吹走,经过几天几夜,来到一座都市。那里的人都丑得出奇,看见马骥来了,认为是妖怪,连喊带叫,纷纷逃跑。马骥刚看到这种情景,也大为恐惧,及至知道这是该国人害怕自己时,反而借此来欺负该国人了。遇到吃东西的,马骥就跑上前去,人们惊慌逃跑,马骥便吃剩下的食物。

不久后,马骥进了一座小山村。那里也有相貌像人的,但是都衣衫褴褛,像乞丐。马骥在树下休息,村人不敢上前,只是在远处看他。时间长了,村人觉得马骥不会吃人,才逐渐凑上前来。马骥笑着和他们谈话,语言虽然不同,但仍能听懂一半。于是马骥讲述自己的来历。村人大喜,遍告邻里说,来客并不捉人吃。不过,奇丑的人看一看就走,终究不敢近前。那些近前的人,五官位置还都和中国人相同,他们一起摆下酒食来请马骥。马骥问他们怕自己的原因,回答说:“曾听祖父说,由此往西二万六千里,有一个中国,当地人民的样子大都长得非常奇怪。但只是听说,今天才相信这是真的。”马骥问他们为什么穷,回答说:“我国所看重的,不是文章,而是体貌。那些体貌最美的当中央的上卿,次一点儿的当地方官,再差一点儿的也可以求得贵人的宠爱,能有残羹冷炙来养活妻子儿女。像我们这些人,刚生下来就被父母看作不祥之物,往往被抛弃了,那些不忍心抛弃的,其实都是为了传宗接代。”马骥问:“这国家叫什么?”回答说:“叫大罗刹国。都城在此地以北三十里处。”马骥请求领他前去观光。于是人们鸡叫起身,带领马骥一同前往。

天色大亮后,他们才抵达都城。都城用黑石砌成城墙,颜色如墨。楼阁高近百尺。但屋顶很少用瓦,而是用红石覆盖,拣来红石碎块在指甲上磨,和丹砂没有两样。当时正值宫中退朝,朝廷中驶出一辆伞盖华美的车子,村人指点说:“这是相国。”马骥一看,相国的双耳都长反了,有三个鼻孔,睫毛盖着眼睛,像帘子一样。接着又有几人骑马出宫,村人说:“这是大夫。”并依次分别指明他们的官职,都长得狰狞怪异,然而随着职位逐渐降低,也相应不那么丑了。

没过多久,马骥走上归程,街上的人望见马骥,都连喊带叫,跌跌撞撞地逃跑践踏,像遇到怪物似的。村人极力解释,街上的人才敢在远处站住。马骥回村后,国中无论大人小孩,都知道村中来了异人,于是士绅官宦争着要开开眼界,便让村人邀请马骥前去做客。然而马骥每到一家,看门人就关上大门,男人女人都偷偷地从门缝中边看边议,过了一整天,还是没人敢接见马骥。村人说:“这里有一位执戟郎,曾为先王出使外国,见过的人多了,或许不会怕你。”马骥登门拜访执戟郎,执戟郎果然很高兴,把马骥奉为贵宾。一看执戟郎的长相,像个八九十岁的人,眼睛凸出,胡须卷曲浓密,就像刺猬。执戟郎说:“早年我奉国王之命,承担出使的使命最多,唯独不曾到过中国。现在我已一百二十多岁,又得以见到上国人物,这不能不上报天子。不过,我退隐山林,十馀年没踏朝廷的台阶了,明天早晨,我为你走一遭。”说罢摆上酒饭,尽主人待客之礼。酒过数巡,执戟郎叫出歌姬舞女十馀人,轮番表演歌舞。这些人长得像夜叉似的,都用白锦缠头,红衣拖在地上。她们也不知道唱的是什么歌词,唱腔与节拍都很离奇古怪。执戟郎看得高兴起来,问马骥:“中国也有这些音乐舞蹈吗?”马骥说:“有。”执戟郎请马骥学着唱一唱,马骥便敲着桌子唱了一支曲子。主人高兴地说:“真奇妙!歌声如同凤鸣龙啸,我从没听过。”第二天,执戟郎前往朝廷,把马骥推荐给国王。国王欣然下诏接见。却有两三个大臣说马骥长得古怪,恐怕使圣体受惊,国王才没下诏。执戟郎出宫告知马骥,表示深为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