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梦弼(第2/5页)

黄妪愧丧无色,辞欲归。女以二十金私付之。既归,旷绝音问,女深以为念。和乃遣人招之。夫妻至,惭怍无以自容。和谢曰:“旧岁辱临,又不明告,遂是开罪良多。”黄但唯唯。和为更易衣履。留月余,黄心终不自安,数告归。和遗白金百两,曰:“西贾五十金,我令倍之。”黄汗颜受之。和以舆马送还,暮岁称小丰焉。异史氏曰:”雍门泣后,珠履杳然,令人愤气杜门,不欲复交一客。

然良朋葬骨,化石成金,不可谓非慷慨好客之报也。闺中人坐享高奉,俨然如嫔嫱,非贞异如黄卿,孰克当此而无愧者乎?造物之不妄降福泽也如是。”

乡有富者,居积取盈,搜算入骨。窖镪数百,惟恐人知,故衣败絮、啖糠秕以示贫。亲友偶来,亦曾无作鸡黍之事。或言其家不贫,便目作怒,其仇如不共戴天。暮年,日餐榆屑一升,臂上皮摺垂一寸长,而所窖终不肯发。后渐羸。濒死,两子环问之,犹未遽告;迨觉果危急,欲告子,子至,已舌蹇不能声,惟爬抓心头,呵呵而已。死后,子孙不能具棺木,遂藁葬焉。呜呼!若窖金而以为富,财大帑数千万,何不可指为我有哉?愚已!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白话]柳芳华是保定人。财雄一乡,又非常慷慨好客,座上常常有上百名的客人。他经常急别人之所急,即使花上一千两银子也在所不惜。宾客和朋友们常常向他借钱却经常不归还,柳芳华也不放在心上。只有一位叫宫梦弼的宾客,是个陕西人,从来没有向柳家乞求过什么。每次他来到柳家,通常都要住上一年。宫梦弼谈吐高雅,柳芳华与他同住并彻夜长谈的时候最多。柳芳华有个儿子,名叫柳和,当时还是个小孩子,他叫宫梦弼叔叔,宫梦弼也喜欢和柳和一起做游戏。每当柳和从私塾放学回来,宫梦弼常和他一道揭开地砖,把石子当作金银财宝埋在下面,以此做游戏取乐。柳芳华家有五幢房屋,房前屋后都被他们埋遍了。人们都嘲笑他的行为太幼稚,可是柳和偏偏就是喜欢他,和他的关系比和其他宾客都亲密得多。十多年后,柳芳华家财渐渐空虚,无法满足那么多宾客的要求,所以客人也渐渐少了起来,尽管如此,十几个人彻夜欢宴还是常有的事。随着柳芳华年纪渐渐老了,家业更加衰落,但是还可以靠出卖田产换得一些钱,用来置备酒菜。柳和也很能挥霍钱财,学着父亲的样子结交一些小哥们,柳芳华从来也不干涉他。不久,柳芳华病故,家里已经穷到买不起棺木的地步。宫梦弼于是拿出自己的钱,为柳芳华料理后事。因为这件事,柳和特别感激宫梦弼,家里的事情无论大小,都交给宫梦弼来处理。宫梦弼每次从外面回来,袖子里都必定装着几块瓦砾,回到屋里就扔到暗处,谁也不知道他这样做的用意到底是什么。柳和常常和宫梦弼对坐着为家境贫困状况担忧,宫梦弼说:“你不知道生活劳作的艰难。不用说现在没有钱,就是马上给你一千两银子,你也立即就会把它花个精光。男人就怕不能自立,哪有害怕贫穷的道理呢?”一天,宫梦弼要回老家去了,来向柳和辞行。柳和哭着嘱咐他,要他快点儿回来,宫梦弼答应后就离开了柳家。此后,柳和家境越来越糟,以至于连生计都无法维持了,家里值钱的东西早已典当一空。柳和天天盼望着宫梦弼快来,为他料理破败的家业,可是宫梦弼销声匿迹,一点儿音讯也没有,就像飞走的黄鹤,一去不复返了。

当初柳芳华在世的时候,他曾为柳和定下一门亲事,女方是无极县的富户黄家的女儿。后来黄某听说柳家穷了,就暗暗生出了悔亲的心。柳芳华病故的讣告送到他家后,他也不去吊唁,柳和还以为是因为路途太远,交通不便,也就原谅了他。柳和为父亲服孝期满之后,母亲让他亲自到岳父家去一趟,定下婚期,也希望黄家能够垂怜柳家的不幸遭遇加以帮助。等柳和到了黄家,黄某听说柳和是穿了一身破衣服,脚踏一双破鞋子来的,就命令看门人不要让他进来,黄某还传话给柳和说:“回去弄来一百两银子,还可以再来,否则,两家的亲事就从此了断。”柳和听了这话失声痛哭。黄家的对门住着一位姓刘的老妇,她可怜柳和的遭遇,请他吃了一顿饭,临走时还送给柳和三百文钱,好生安慰并劝他回家。柳和回到家里,他母亲听说他在岳父家所遭冷遇的经过之后,又伤心又气愤,可也想不出什么办法。她想起过去的宾客欠柳家的债十有八九都没有还,就让柳和在老宾客中挑几位富贵人家上门求助。柳和说:“当年和我们结交的人,都是冲着咱家的钱财来的。假如现在我坐着四匹马拉的豪华马车上门求贷,就是借一千两银子,也不是什么难事,可是家里现在这样的窘况,谁还会想着过去的恩情,记着昔日的朋友呀?而且父亲给人家钱财时,从来就没有借据和保人,就是讨债也没有凭据。”母亲还是坚持让他去,柳和只好遵命。柳和奔波求助,讨债前后二十多天,一文钱都没有得到。只有一位叫李四的唱戏的人,早年曾接受过柳家的恩惠,听说柳家败落的情形,很慷慨地送来一两银子。柳和母子俩抱头痛哭,从此不再抱什么希望了。

再说黄家的女子长到出嫁的年龄,听说父亲回绝了柳和,心中很不以为然。黄家想把女儿嫁给别人。黄女哭着说:“柳郎并不是生来就贫穷的人。假使他现在比过去还富有,难道与我们有仇的人会把他从我们手中夺走吗?今天我们却因为人家穷了就抛弃他,真是太不仁义了!”黄某听了很不高兴,多方劝诱开导,黄女始终也不动摇。黄女的父母都很恼怒,从早到晚地唾骂女儿,女儿也居然平静地忍受下来了。不久,在一个夜里,黄家遭到盗贼的洗劫,黄氏夫妇还受了炮烙毒刑,差点儿被折磨至死,家中财物更是被席卷一空。不知不觉三年过去了,黄家的家道更加败落。有个西边的商人听说黄女貌美,愿意拿出五十两银子作聘礼娶她为妻。黄某贪图小利,一口就答应了下来,打算强迫女儿嫁给那个商人。黄女发现了他们的阴谋,就撕破了衣服、涂污了面孔,乘着夜色逃离了家门,她一路乞讨,经过两个月的艰苦跋涉,终于来到了保定,打听到柳和家的住址,顾不上新媳妇登婆家门的种种礼仪,直接进了柳和的家门。柳和的母亲开始还以为她是叫花子,所以撵她快走,黄女呜咽着一边流泪,一边讲述事情的经过。柳母听完她的叙说,拉过她的手哭着说:“孩子呀,你怎么狼狈到这种地步呀!”于是,黄女又伤心地把自己被迫毁装涂面、逃离家门的事讲给柳母听,柳和母子听了,都感动得直流眼泪。然后,他们就让她盥洗沐浴,之后再看,黄女果然容貌艳丽、光彩照人,柳和母子都非常喜欢她。可是,柳和家太穷了,一家三口人,每天只能吃上一顿饭。柳母哭着对儿媳说:“我们母子受穷是应该的,可怜的是你呀!让我的好媳妇受委屈了!”黄女笑着安慰她说:“我在乞丐堆里生活过,最熟悉做乞丐的滋味,与现在相比,简直就是天堂和地狱的差别。”柳母听了这话才宽慰地露出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