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饕

这是写一个强盗洗心革面,金盆洗手,成为“善士”的故事。邢德之所以改弦更张,不是由于道德的感悟,教诲的结果,而是由于技不如人受到了羞辱,感到自己“挽强弩,发连矢”的伎俩遇到更强的对手,不能以一己之微长而俯视一切。

小说中的老饕虽然也正面写了他简直是以儿戏一样应对邢德的连珠箭,写了他武艺的高强,但更多的是通过“黄发蓬蓬然”的僮仆的高超技艺来衬托——其僮仆尚且如此,老饕简直就更莫测高深了。邢德的连珠箭发了两次,第一次针对老饕,第二次针对僮仆,在描写上极富变化。僮仆的还击,可谓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用铁箭镮加上邢德的箭。因此,所谓连珠箭者,实际写了三次,各个不同,表现了惊人的描写的笔力。

小说在结尾明言“此与刘东山事盖彷佛焉”。刘东山事初见于宋幼清《九籥集》,后凌濛初的《初刻拍案惊奇》把它改编为白话小说,篇名为“刘东山夸技顺城门十八兄奇踪村酒肆”。与蒲松龄同时的张潮也加以改编,以《秦淮健儿传》收录于《虞初新志》卷五。《聊斋志异》评论家吕湛恩认为蒲松龄所指刘东山事“见宋幼清《九籥集》”。假如参考王渔洋《池北偶谈·谈异三》“宋孝廉数学”条中“宋有《九籥集》,如稗官家《刘东山》、《杜十娘》等事”的话来看,大概《老饕》篇参考《九籥集》的可能性确是比较大的。

邢德,泽州人,绿林之杰也。能挽强弩,发连矢,称一时绝技。而生平落拓,不利营谋,出门辄亏其资。两京大贾,往往喜与邢俱,途中恃以无恐。会冬初,有二三估客,薄假以资,邀同贩鬻;邢复自罄其囊,将并居货。有友善卜,因诣之。友占曰:“此爻为‘悔’,所操之业,即不母而子亦有损焉。”邢不乐,欲中止,而诸客强速之行。至都,果符所占。腊将半,匹马出都门。自念新岁无资,倍益快闷。

时晨雾,暂趋临路店,解装觅饮。见一颁白叟,共两少年,酌北牖下。一僮侍,黄发蓬蓬然。邢于南座,对叟休止。僮行觞,误翻具,污叟衣。少年怒,立摘其耳。捧巾持,代叟揩拭。既见僮手拇俱有铁箭,厚半寸;每一,约重二两余。食已,叟命少年,于革囊中探出镪物,堆累几上,称秤握算,可饮数杯时,始缄裹完好。少年于枥中牵一黑跛骡来,扶叟乘之;僮亦跨羸马相从,出门去。两少年各腰弓矢,捉马俱出。邢窥多金,穷睛旁睨,馋焰若炙。辍饮,急尾之。视叟与僮犹款段于前,乃下道斜驰出叟前,紧关弓,怒相向。叟俯脱左足靴,微笑云:“而不识得老饕也?”邢满引一矢去。叟仰卧鞍上,伸其足,开两指如箝,夹矢住。笑曰:“技但止此,何须而翁手敌?”邢怒,出其绝技,一矢刚发,后矢继至。叟手掇一,似未防其连珠;后矢直贯其口,踣然而堕,矢僵眠。僮亦下。邢喜,谓其已毙,近临之。叟吐矢跃起,鼓掌曰:“初会面,何便作此恶剧?”邢大惊,马亦骇逸。以此知叟异,不敢复返。

走三四十里,值方面纲纪,囊物赴都;要取之,略可千金,意气始得扬。方疾骛间,闻后有蹄声;回首,则僮易跛骡来,驶若飞。叱曰:“男子勿行!猎取之货,宜少瓜分。”邢曰:“汝识‘连珠箭邢某’否?”僮云:“适已承教矣。”邢以僮貌不扬,又无弓矢,易之。一发三矢,连不断,如群隼飞翔。僮殊不忙迫,手接二,口衔一。笑曰:“如此技艺,辱寞煞人!乃翁偬遽,未暇寻得弓来;此物亦无用处,请即掷还。”遂于指上脱铁,穿矢其中,以手力掷,呜呜风鸣。邢急拨以弓;弦适触铁,铿然断绝,弓亦绽裂。邢惊绝。未及觑避,矢过贯耳,不觉翻坠。僮下骑,便将搜括。邢以弓卧挞之。僮夺弓去。拗折为两;又折为四,抛置之。已,乃一手握邢两臂,一足踏邢两股;臂若缚,股若压,极力不能少动。腰中束带双叠,可骈三指许;僮以一手捏之,随手断如灰烬。取金已,乃超乘,作一举手,致声“孟浪”,霍然径去。邢归,卒为善士。每向人述往事不讳。此与刘东山事盖仿佛焉。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白话]邢德,泽州人,是一位绿林好汉。他力气很大,可以挽强弓,会发连珠箭,他的功夫被称为一时绝技。但生平落拓潦倒,不善于经营谋利,出门做买卖常常要亏掉老本。当时南京和北京的大商人都愿意和邢德一道结伴出行,为的是旅途可以有恃无恐。有一次,正值初冬时节,有二三个商人,愿意借给邢德一些本钱,邀请他一块儿去做生意。邢德自己也拿出所有的积蓄,和借来的钱合在一起准备大量购置货物。邢德有个朋友擅长算卦,临行前,邢德找到他请他预测一下吉凶。朋友占卜后说:“这一卦是‘悔’,表明你要遭遇困厄,你这宗生意,不仅赚不了钱,本钱也要亏损。”邢德一听,闷闷不乐,他打算放弃这次生意,可是他的那几个商人朋友连邀请带强迫逼着邢德上了路。到了京城,果然应验了朋友的预卜,邢德赔了本钱。腊月中旬的一天,邢德骑了匹马出了城门,想到明年没有了做生意的本钱,他的心情更加沉重。

当时晨雾濛濛,他决定暂且到路边的小店休息一下找点酒喝。店里还有一位须发斑白的老人和两个少年,他们正在北窗下饮酒。一个黄发蓬乱的僮仆站在旁边侍候。邢德坐在南边的座位,正和老人相对。僮仆给老人和少年倒酒时,不小心打翻了杯盘,弄脏了老人的衣服。一个少年见状大怒,立即揪住僮仆的耳朵,让他拿着佩巾为老人揩拭脏物。邢德又看见那闯祸的僮仆手指上都带着铁箭镮,每个镮有半寸厚,约有二两多重。吃过饭后,老人命令少年从革囊中取出银子,堆放在桌子上,一边称秤一边扳着手指计算,大约用了饮几杯酒的时间,才把所有的银子包裹好封上。然后,少年从马厩里牵出一匹跛脚的黑骡子来,扶着老人骑上,那僮仆也骑着一匹瘦马跟着老人出了店门。那两个少年把箭矢系在腰上,牵过马来一道策马而去。邢德窥见他们有那么多银子,斜着眼都看直了,一股贪婪的欲火烧炙着他。于是他放下酒杯,急忙尾随他们而去。邢德看见老人和僮仆在前面慢慢地行进,就离开正路抄小路斜插着冲到老人面前,拉满弓弦,怒视着老人。老人弯腰脱下左脚的靴子,微笑着说:“你不认识老饕吗?”邢德没有理睬老饕,而是用力拉满弓向他射去。老饕仰卧在马鞍上,伸出左脚,两个脚趾张开,就像钳子一样夹住了邢德射来的箭矢,笑着说:“你就这么一点儿本事,还用得着你老子亲自上手吗?”邢德一听,心中大怒,施展出他的拿手绝技——连珠箭——前箭刚发,后箭应声而至。老饕出手接住一支箭,好像根本没有料到他的连珠箭法似的,第二箭直接射入他的口中,只见猛然一跌,堕于马下,口中衔着箭头僵卧在地上。那僮仆也下了马。邢德心中暗喜,以为老饕中矢而死,便慢慢地走近老饕。突然间,僵卧着的老饕一跃而起,吐出箭矢,拍着手说:“初次见面,为什么就开这么大的玩笑呀?”邢德大吃一惊,坐骑也吓得撒腿狂奔。邢德这才知道老饕绝非等闲之辈,再也不敢返回劫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