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琐(第2/4页)

积数月,忽于灯下笑而向杨,似有所语,面红而止者三。生抱问之。答曰:“久蒙眷爱,妾受生人气,日食烟火,白骨顿有生意。但须生人精血,可以复活。”杨笑曰:“卿自不肯,岂我故惜之?”女云:“交接后,君必有念余日大病,然药之可愈。”遂与为欢。既而着衣起,又曰:“尚须生血一点,能拚痛以相爱乎?”杨取利刃刺臂出血;女卧榻上,便滴脐中。乃起曰:“妾不来矣。君记取百日之期,视妾坟前,有青鸟鸣于树头,即速发冢。”杨谨受教。出门又嘱曰:“慎记勿忘,迟速皆不可!”乃去。越十余日,杨果病,腹胀欲死。医师投药,下恶物如泥,浃辰而愈。计至百日,使家人荷插以侍。日既夕,果见青鸟双鸣。杨喜曰:“可矣。”乃斩荆发圹。见棺木已朽,而女貌如生。摩之微温。蒙衣舁归,置暖处,气咻咻然,细于属丝。渐进汤,半夜而苏。每谓杨曰:“二十余年,如一梦耳。”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白话]杨于畏从外地迁居到了泗水边上。他的书房对面是一片空旷的荒野,院墙外有许多古墓,每到夜晚,就能听到白杨萧萧,那声音就如同奔涌的波涛,不绝于耳。有一天深夜,他秉烛独坐,听到窗外阵阵树声风声,感到无限凄楚。忽然,墙外有人在吟咏:“玄夜凄风却倒吹,流萤惹草复沾帏。”这哀伤凄楚的诗句,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他仔细一听,那声音细弱婉转,好像是个女子,杨生疑心重重。第二天他到墙外,一看并没有一点儿人影。只有一条紫色的带子遗落在荆棘之中,于是他拾起带子放在窗台上。到了半夜二更时分,外面又响起那凄凉的诗句,与昨夜一样。杨生踩着方凳往墙外看,吟诵声立刻停止了。杨生恍然明白了,这一定是个鬼,尽管如此,杨生却非常倾慕她。

第二天晚上,杨生伏在墙头悄悄地等着。一更快要过去的时候,只见一个女子慢慢从草丛中走了出来,她手扶着小树,低着头,凄然地吟诵着那哀伤的诗句。杨生轻轻咳嗽一声,那女子马上就隐没在荒草中了。杨生于是就隐伏在墙下等待着,等听到这女子吟诵结束之后,才隔着墙,接续那女子的两句诗吟道:“幽情苦绪何人见?翠袖单寒月上时。”吟罢过了好长时间,仍然是一片沉寂,杨生悻悻地回到屋里。刚刚坐下,忽然看见一个美丽的女子从外面走进来,她整理一下衣襟,上前施礼道:“您真是个风雅的文人,我却这样胆怯地躲着您。”杨生很高兴,拉她坐下。只见她瘦削而又怯弱,身上带着寒气,单薄得好像禁不住衣衫的分量。杨生问她:“你家乡在哪里?寄住此地很久了吗?”那女子回答说:“我是陇西人,随父亲四处漂泊。十七岁时暴病夭亡,如今已有二十多年了。九泉之下,旷野荒凉,我寂寞得如同失群的孤鸭。我吟哦的那两句诗,是我自己所作,用来寄托我哀怨、愁恨的情怀。我苦思了好久都不能连接成篇,承蒙您代我续写,使我在九泉之下感到欢欣慰藉。”杨生想拉她做爱,女子紧皱着眉头说:“我是坟墓里的枯骨,不比活人,您和我欢合,是要减少阳寿的。我实在不忍心让您因此惹祸呀!”杨生这才作罢。他又把手伸到女子胸前抚摸,觉得女子的双乳还像处女一样。他又想看她裙下的一双小脚,女子低头笑道:“你这狂生可太纠缠了!”杨生把她的小脚放在手里抚弄着,只见她穿着月白色的丝袜,一只脚上系着一缕彩线,另一只脚上系着一条紫色的袜带。杨生就问她:“为什么不都系上袜带?”女子说:“昨天晚上因害怕而躲避你的时候,不知丢在哪儿了。”杨生说:“我给你换上吧!”说着就从窗台上取下那只袜带交给女子。那女子惊异地问是从哪儿得来的,杨生就把昨夜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女子就解下彩线换上了袜带。后来她又随便翻阅桌上的书,当看到唐代元稹写的《连昌宫词》时,她慨叹道:“这是我活在世上时最爱读的诗,今天又看到它,真像做梦一样。”杨生和她谈诗,觉得她聪慧可爱。在窗下灯前促膝夜谈,就像得到了一个好朋友。

从此以后,每天晚上只要听到她的低声吟诵声,不须多时她定会来到。女子多次嘱咐杨生:“请你一定严守秘密,不要对外人说。我从小就胆小,怕来些恶客欺负我。”杨生答应一定保密。两人感情融洽,如鱼得水,虽然没有同床共枕,但也同夫妻一样亲密无间。女子常常在灯下为杨生抄书,字体端正柔媚。又自选宫词百首,自行抄写后诵读。她还让杨生添置了围棋、购置了琵琶,每天晚上教杨生下围棋,如果不下棋就弹琵琶。她演奏的“蕉窗零雨”一类曲子,声调凄楚,感人肺腑,让杨生难过得听不下去。女子又改奏“晓苑莺声”一类曲子,杨生听了顿时觉得心胸舒畅。两人在灯下尽情玩乐,经常高兴得忘了天已破晓。每当见到窗口射来一缕曙光,女子就慌慌张张地离去了。

有一天,有位薛生来访,正赶上杨生在白天蒙头睡觉。薛生看到他的房间里有琵琶和棋局,知道他原来并不擅长这些;翻书时又看见手抄的宫词,字迹非常工整娟秀,就更加怀疑起来。杨生醒来后,薛生问:“琵琶、棋盘是派什么用场的呀?”杨生说:“我想学一学。”薛生又问那些词曲是谁抄写的,杨生谎称是别的友人写的。薛生翻来覆去地端详那字迹,看见最后一页有一行小字写道:“某月某日连琐书。”就笑道:“这是女子的小名,你怎么如此骗人呀?”杨生非常尴尬,不知说什么才好。薛生更是拼命诘问不休,杨生就是不说。薛生拿起词曲抄本就要走,杨生更加不安,只好把实情告诉他。薛生要求见一见连琐,杨生就把女子嘱咐他让他务必保密的话告诉了薛生。可是薛生仰慕连琐的心情太急切了,杨生无奈只好答应了他。夜间,连琐来了,杨生把薛生的想法告诉了她。连琐听罢特别生气,说:“我叮嘱你什么来着?想不到你竟多嘴多舌地到处乱讲!”杨生把薛生强求的情形告诉了连琐,连连为自己开脱。连琐说:“我和你的缘分算是到头了!”杨生百般劝慰解释,连琐就是不能释恨,起身告别道:“我暂时躲一躲他。”第二天,薛生又来了,杨生告诉他连琐根本不想与他见面。薛生怀疑杨生有意推托欺骗他,这天晚上,薛生又和两个同窗学友一同来到杨生家,时间很晚了,还是借故不走,故意捣乱,整夜喧哗吵闹,杨生心里非常生气,可又对他们无可奈何。这几个接连闹了几夜,连琐的影子都没见着,感到很无聊,有离去的意思,喧闹声才渐渐平息下来。忽然一阵吟诵声从外面传来,在场的人一同倾听,那声音凄婉欲绝。薛生正全神贯注地倾耳细听,他的朋友中间有一位武生王某,捡起一块大石头向墙外投去,还大喊道:“扭扭捏捏地不出来见客人,念的什么好诗,哭哭啼啼的,真叫人听了发烦!”那吟诵声立即停住了。大家都很埋怨王某,杨生更是气得满面怒容,大声地斥责他。第二天,这些人才离开杨生的家。这天夜里,杨生独自住在空房,盼望着连琐再来,可是连她的人影都没见到。过了两天,连琐忽然来了,她哭着说:“你招引来的这帮凶恶的客人,快要把我吓死了!”杨生忙不迭地向她认错道歉。连琐急匆匆地走了,临别前对他说:“我早就说咱们的缘分到头了,咱们从此分手吧。”杨生急忙挽留,而她早已踪影全无了。从此以后,杨生苦等了一个多月,可连琐再也没有来过。杨生日日夜夜地思念她,茶饭不思,以至于形销骨立,真是追悔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