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诚(第2/4页)

异史氏曰:“余听此事至终,涕凡数堕:十余岁童子,斧薪助兄,慨然曰:‘王览固再见乎!’于是一堕。至虎衔诚去,不禁狂呼曰:‘天道愦愦如此!’于是一堕。及兄弟猝遇,则喜而亦堕;转增一兄,又益一悲,则为别驾堕。一门团,惊出不意,喜出不意,无从之涕,则为翁堕也。不知后世,亦有善涕如某者乎?”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白话]河南有个姓张的,他家原是山东人。明朝末年山东大乱,妻子被北兵抢去,他由于经常到河南去,便在河南成了家。张家在河南娶了个媳妇,生下一个儿子名叫讷。不久,妻子死掉了,又娶了一个妻子,生了儿子名叫诚。继室牛氏非常凶狠,嫉恨前房的儿子张讷,把他当做奴仆一样看待,吃的用的都是恶劣的东西。派他上山打柴,每天必须要砍一挑柴回来,否则就连打带骂,张讷痛苦不堪。而对待张诚呢,总是把好吃的藏下来,专门给他吃,还让他去读书。张诚渐渐长大了,他生性孝顺父母,友爱哥哥,不忍哥哥这般劳苦,私下常常劝母亲对哥哥好一点儿。母亲却不听。

一天,张讷进山砍柴,还没砍够,忽然风雨大作,便到石岩下避雨。等雨停了,天也黑了,他肚子饿极了,便背着柴禾回家了。牛氏看到柴禾不够数,怒气冲冲不给张讷吃饭。张讷饿得烧心,进到屋里就直挺挺地倒在床上。张诚放学回来,见哥哥无精打采的样子,问道:“生病了吗?”张讷说:“饿的。”张诚问什么缘故,张讷便实话实说,张诚很难过地走开了。过了一会儿,张诚揣来了饼子给哥哥吃。张讷询问饼子是哪里来的,张诚说:“我是偷了一点儿面,让邻居家女人给做的,你只管吃,别说出去。”张讷吃了饼子,嘱咐弟弟说:“以后甭这样做了,一旦漏了出去,让你受连累。再说,一天吃一顿饭也不至于饿死。”张诚说:“哥哥本来体弱,怎么能砍那么多柴呢!”

第二天,张诚吃过东西后,偷偷上山,来到哥哥砍柴的地方。张讷见到他,惊问:“你来干什么?”张诚说:“帮你打柴。”张讷又问:“谁让你来的?”张诚说:“我自己来的。”张讷说:“别说弟弟不会打柴,就是会打柴,也不能让你干。”于是催促他快回去。张诚不听,用手用脚折断柴禾来帮助哥哥,还说:“明天应当带把斧头来。”张讷走近弟弟身边,不让他干活,只见他的手指破了,鞋也磨穿了,悲伤地说:“你再不快快回去,我就用斧子砍脖子自杀!”张诚这才归去。张讷送到半路才返回去。张讷打完柴回去,到学校,嘱咐老师说:“我弟弟年幼,应该管住他。山中虎狼很多。”老师说:“午前不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已经打了他手板子。”张讷回到家里,对张诚说:“你看,不听我的话挨打了吧。”张诚笑着说:“没有。”第二天,张诚怀揣着斧子又去了。张讷吃惊地说:“我不叫你来,为什么又来了?”张诚不答话,忙着砍柴,汗水顺着脸往下淌,也不歇一会儿。估计够一捆了,便不辞而返。老师又责备张诚,张诚就把实情告诉了老师,老师感叹张诚贤德,也就不再禁止他。张讷屡次制止张诚去打柴,张诚就是不听。

有一天,张诚和几个人在山里砍柴,猛然间跳出一只老虎,众人害怕地藏了起来,老虎竟叼着张诚跑了。由于老虎叼着人行动迟缓,被张讷追上。张讷抡起斧子,用力向老虎砍去,击中了老虎的胯骨,老虎负痛狂奔,张讷追也追不上了。张讷痛哭而返,众人都安慰劝解他,张讷哭得更加悲伤,说:“我弟弟不是一般的弟弟,况且他为我而死,我怎么活得下去呢!”说着就用斧头去砍自己的脖子。众人急忙制止,但斧头已经划破脖子一寸多深,血流如注,当时就昏过去了。众人大惊,忙撕下衣服帮他包裹伤口,把他搀扶回家。牛氏对着张讷又哭又骂:“你杀了我的儿子,想用抹脖子来搪塞吗!”张讷呻吟着说:“母亲不要烦恼。弟弟死了,我一定不会活着!”张讷躺在床上,伤口疼痛难忍,觉也睡不成,白天黑夜倚在墙根痛哭。父亲怕他也活不成,有时就到床边喂他点儿吃的,牛氏看见了就大骂不止。张讷于是连饭也不吃了,过了三天就死了。

村里有个跳大神的,张讷在途中遇到了他,把自己过去种种苦楚告诉他,并打听弟弟的下落。跳大神的说不清楚,于是返身领着张讷去找。到了一座府城,看见一个穿黑色衣服的人,从城里出来。跳大神的拦住那人,替张讷打听弟弟的下落。穿黑衣服的人从佩带的袋子里拿出簿册翻看了一遍,上面有男男女女一百多人的名字,并没有犯人张诚的名字。跳大神的怀疑在别的册子上,穿黑色衣服的人说:“此路归我管,怎么会错抓。”张讷不信,非要跳大神的陪他进城。城中的新鬼、旧鬼来来往往,也有认识的,上前就问,都说不知道。忽然间一片喧哗,都说:“菩萨来了!”仰首望去,只见空中有个伟人,光芒四射,顿觉世界通明。跳大神的祝贺说:“大郎真有福气!菩萨几十年才来一次阴间,祓除各种苦恼,今天让你赶上了。”说着便拽着张讷跪下。众多鬼犯纷乱喧嚷,合掌齐诵慈悲救苦救难的声音,吵吵嚷嚷震天动地。菩萨用杨柳枝遍洒甘露,细细的露珠如同尘埃一般。不一会儿,雾收了,光也消失了,于是菩萨也不见了。张讷觉得脖子上也沾到甘露,斧伤处不再疼痛。跳大神的于是领着他一起回到阳世,看见了住处的大门,便分手而去。张讷死了两天后,一下子又复活过来,他把所见所闻叙述了一遍,并说张诚没有死。牛氏认为张讷编造谎言骗她,反而辱骂了一番。张讷满肚子委屈无法申明,用手摸摸伤口,确实完全好了,于是挣扎着站起来,向父亲叩头说:“我将到天涯海角去寻找弟弟,如果找不到,这一辈子也不会回来。希望父亲就当做我死了算了。”张老头把儿子带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了一场,也不敢把儿子留住。

张讷离开家后,到各处的交通要道去打听弟弟的音信,途中没有了盘缠,就一边要饭一边走。走了一年多,到达了金陵,他穿着破烂不堪的衣服,伛偻着身子在道上走着。偶然间看见十多个骑马的经过,他便躲到路边。骑马的人中有个像是长官,年纪四十来岁,前后是健壮的士卒骑着骠悍的骏马,不离左右的护卫着。有个少年骑着一匹小马,不停地注视着张讷。张讷因为人家是贵公子,不敢正眼仰望。那个少年停下鞭子呆了一会儿,忽然跳下马来,喊道:“那不是我的哥哥吗!”张讷抬起头仔细看了看,原来是张诚,于是握着他的手悲痛地哭起来。张诚也哭着说:“哥哥如何流落到这种地步?”张讷说出实情,张诚更是悲痛。骑马的人都下来询问,然后报告长官。长官命令让出一匹马来驮着张讷,并排骑着一块儿回家,细细打听始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