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女(第2/4页)

更数夕,夜将半,女忽款门入,手提革囊,笑曰:“我大事已了,请从此别。”急询其故,曰:“养母之德,刻刻不去诸怀。向云‘可一而不可再,者,以相报不在床第也。为君贫不能婚,将为君延一线之续。本期一索而得,不意信水复来,遂至破戒而再。今君德既酬,妾志亦遂,无憾矣。”问:“囊中何物?”曰:“仇人头耳。”检而窥之,须发交而血模糊。骇绝,复致研诘。曰:“向不与君言者,以机事不密,惧有宣泄。今事已成,不妨相告:妾浙人。父官司马,陷于仇,彼籍吾家。妾负老母出,隐姓名,埋头项,已三年矣。所以不即报者,徒以有母在;母去,又一块肉累腹中,因而迟之又久。曩夜出非他,道路门户未稔,恐有讹误耳。”言已,出门。又嘱曰:“所生儿,善视之。君福薄无寿,此儿可光门闾。夜深不得惊老母,我去矣!”方凄然欲询所之,女一闪如电,瞥尔间遂不复见。生叹惋木立,若丧魂魄。明以告母,相为叹异而已。后三年,生果卒。子十八举进士,犹奉祖母以终老云。

异史氏曰:“人必窒有侠女,而后可以畜娈童也。不然,尔爱其艾,彼爱尔娄猪矣!”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白话]金陵人顾生多才多艺,但是家里很穷。又因为母亲年老,不忍离开母亲跟前,只好天天给人写个字、画个画,卖点儿钱来谋生。顾生已经二十五岁了,还没有娶个媳妇。对门那里原本是一座空宅子,现在有一个老太太带着一个少女租住在里面。因为她们都是女眷,所以也不曾询问她们的来历。

一天,顾生偶然从外面回来,看见一个少女从母亲屋里走出来,年纪约有十八九,长得秀丽文雅,世上少有,看见顾生也没怎么回避,但表情很是严肃。顾生进了屋,问母亲,母亲说:“是对门的姑娘,到我这里借剪刀、尺子。她刚才说家里也只有一个母亲同住。这个姑娘不像是个穷人家的女儿,问她为什么还没有出嫁,她以伺候老母为由推辞。明天应当去拜见她的母亲,顺便说说求婚的心意,倘若她们的愿望不过分的话,你可以代替她抚养她的老母。”第二天,顾生的母亲到了少女的家,她的母亲是个耳聋的老太太。看屋里,并没有多馀的粮食。询问靠什么谋生,只是依赖女儿做针线活。顾母慢慢流露出打算两家一起过的意思,老太太意思好像是同意,转而跟女儿商量,女儿沉默不语,好像很不高兴。于是顾母回到家中,跟儿子详细讲述了当时的情况,不无猜测地说:“这个姑娘莫非嫌咱们穷吗?对人不说也不笑,艳如桃李,而冷如冰霜,真是个奇人啊!”母子俩猜测着,感叹着,也就作罢了。

一天,顾生坐在书房里,有一个少年来买画,姿容很漂亮,举止显得很轻浮。问他从哪里来,他说是邻村的。过后二三天就来一次。彼此熟悉以后,渐渐地就戏弄着开起玩笑,顾生亲昵地抱他,他也不怎么拒绝,最后就有了私情。从此往来非常亲密。有一天正赶上那个少女经过,少年盯着看她,问她是谁,顾生说是邻居的女儿。少年说:“长得这样艳丽,可神态却严肃得令人畏惧。”不一会儿,顾生进屋,母亲说:“刚才对门姑娘来讨米,说是一天多没有烧火做饭了。这个姑娘非常孝顺,穷得可怜,以后应当多多帮助她们。”顾生依从母亲的意思,背着一斗米送到对门,并传达了母亲的心意。少女接受下来,也没有说感谢的话。少女往往一到了顾生家,只要看见顾母做针线活,就主动拿过来缝纫;屋里屋外的杂活也都抢着干,就像家中做媳妇的一样。顾生更加尊重她。每当得到一些好吃的,必定要分给对门的母亲,而少女也不怎么说感谢的话。

正赶上顾生母亲下身生了疮,疼痛难忍,日夜不停地叫唤。少女经常到床边来看望,为她洗创口上药,一天要过来三四次。顾生母亲心里很是过意不去,可是少女一点儿也不嫌脏。顾母感叹道:“唉!哪里找这样好的媳妇,侍候老身到死呢!”说罢悲痛哽咽。少女安慰她说:“您的儿子是个大孝子,比起我们寡母孤女来强上百倍。”顾母说:“像床头这些琐琐碎碎的事,哪里是孝子能干的活呢?况且老身已经衰老,死是早晚的,这传宗接代的事,真叫人忧心啊!”正说话间,顾生进来。顾母哭着说:“亏欠姑娘的太多了!你千万不要忘记报恩报德啊。”顾生伏地向少女跪拜。少女说:“你敬我的母亲,我没有谢你,你何必要谢我呢?”于是,顾生更是敬仰喜欢少女。不过少女一举一动都很严肃郑重,顾生丝毫不敢触犯她。

一天,少女出门去,顾生眼巴巴地看着她,少女忽然回过头来,冲着顾生嫣然一笑。顾生喜出望外,连忙紧跟着少女到她家去了。顾生用言语挑逗她,少女也不怎么拒绝,于是彼此愉快地交欢了。事情过后,少女告诫顾生说:“事情可以做一次而不可以再有!”顾生没吱声就回去了。第二天,顾生再次约少女幽会,少女板着脸连看也没看一眼就走了。少女经常过来,有时相遇,并不给个好言语好脸色。顾生稍微开个玩笑,她就说些冷冰冰的话顶他。一天,少女在个没人的地方问顾生:“经常来串门的那个少年是谁?”顾生告诉了她。少女说:“他的行为举止多次触犯过我。因为他跟你亲密的缘故,所以没理他。请转告他,再像过去那样,就是不想活了!”顾生到了晚上,把少女的话告诉了少年,还说:“你一定要慎重,她是不能冒犯的!”少年说:“既然不可冒犯,你为何冒犯了她?”顾生辩解说没有。少年说:“如果真的没有,那些亲近的话如何传到你的耳里?”顾生不能解释。少年又说:“也请你转告她,别假惺惺地装正经,不然的话,我将四处张扬。”顾生很生气,脸色都变了,少年这才离去。

一天晚上,顾生正独自一个人坐着,少女忽然来到,笑着说:“我与你的情缘未断,这莫非天数!”顾生狂喜地把少女搂在怀里。突然间,他们听到纷乱的脚步声,于是吃惊地站立起来,原来是少年推门进来了。顾生惊问:“你来干什么?”少年笑着说:“我来看看那个贞洁的姑娘。”又冲着少女说:“今天不怪人了吧?”少女气得眉毛倒竖,脸颊泛红,一言不发,急忙翻开上衣,露出一个皮袋子,顺手抽出一件东西,原来是一把一尺长的铮亮的匕首。少年看见了,惊得扭头就跑。少女追出门外,四处望去,没有一点儿声迹。少女把匕首往空中抛掷,只听“唰”的一声,显出一道像长虹般的亮光,顿时有个东西坠落在地上,发出很大的响声。顾生急忙用灯光去照,原来是一只白色狐狸,已经身首异处了。顾生大惊。少女说:“这就是你那个相好的美少年了。我本来饶恕了他,谁想他不想活了我也没有办法!”说着把匕首收进小皮袋里。顾生拉着少女要进屋,少女说:“刚才那个妖精败了我们的兴致,等明天晚上吧。”说完,出门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