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阳士人

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清之拟晋唐小说及其支流》中指出,《聊斋志异》“书中事迹,亦颇有从唐人传奇转化而出者”,举的第一个例子就是《凤阳士人》。《凤阳士人》的确受到了唐代白行简《三梦记》的影响。不过《三梦记》阐明的是“人之梦,异于常者有之:或彼梦有所往而此遇之者;或此有所为而彼梦之者;或两相通梦者”的理念,故事的主人公也仅是双向互动,是通过一个核心叙事理念,将无意义关联的三个叙事断片缀于一体,而《凤阳士人》则叙述一个离思萦怀的妇女与丈夫和弟弟在梦中的共同遭遇,结末说“三梦相符”是指三个人的梦一样,与《三梦记》中的三梦指三个梦,并非同一指向。

《凤阳士人》显然受到了《三梦记》的影响,却表现出极大的创造性。《三梦记》重在阐明事理,讲的是梦境一致的怪异,而《凤阳士人》重在心理活动的描写,在记叙梦境之异的同时,强调妻子对于“负笈远游”丈夫的翘盼、担忧、苦闷,其中凤阳士人妻子的离思,丽人唱的民歌的通俗亲切,凤阳士人妻子与弟弟的直率对话的俚俗而富有性情,给人的印象极深。

凤阳一士人,负笈远游。谓其妻曰:“半年当归。”十余月,竟无耗问。妻翘盼綦切。一夜,才就枕,纱月摇影,离思萦怀。方反侧间,有一丽人,珠鬟绛帔,搴帷而入,笑问:“姊姊,得无欲见郎君乎?”妻急起应之。丽人邀与共往。妻惮修阻,丽人但请勿虑。即挽女手出,并踏月色,约行一矢之远。觉丽人行迅速,女步履艰涩,呼丽人少待,将归着复履。丽人牵坐路侧,自乃捉足,脱履相假。女喜着之,幸不凿枘。复起从行,健步如飞。移时,见士人跨白骡来。见妻大惊,急下骑,问:“何往?”女曰:“将以探君。”又顾问丽者伊谁。女未及答,丽人掩口笑曰:“且勿问讯。娘子奔波匪易;郎君垦驰夜半,人畜想当俱殆。妾家不远,且请息驾,早旦而行,不晚也。”顾数武之外,即有村落,遂同行。入一庭院,丽人促睡婢起供客,曰:“今夜月色皎然,不必命烛,小台石榻可坐。”士人絷蹇檐梧,乃即坐。丽人曰:“履大不适于体,途中颇累赘否?归有代步,乞赐还也。”女称谢付之。

俄顷,设酒果,丽人酌曰:“鸾凤久乖,圆在今夕;浊醒一觞,敬以为贺。”士人亦执盏酬报。主客笑言,履舄交错。士人注视丽者,屡以游词相挑。夫妻乍聚,并不寒暄一语。丽人亦美目流情,妖言隐谜。女惟默坐,伪为愚者。久之渐醺,二人语益狎。又以巨觞劝客,士人以醉辞,劝之益苦。士人笑曰:“卿为我度一曲,即当饮。”丽人不拒,即以牙拨抚提琴而歌曰:“黄昏卸得残妆罢,窗外西风冷透纱听蕉声,一阵一阵细雨下。何处与人闲磕牙?望穿秋水,不见还家,潸潸泪似麻。又是想他,又是恨他,手拿着红绣鞋儿占鬼卦。”歌竟,笑曰:“此市井里巷之谣,不足污君听。然因流俗所尚,姑效颦耳。”音声靡靡,风度狎亵。士人摇惑,若不自禁。少间,丽人伪醉离席;士人亦起,从之而去。久之不至。婢子乏疲,伏睡廊下。女独坐,块然无侣,中心愤恚,颇难自堪。思欲遁归,而夜色微茫,不忆道路。辗转无以自主,因起而觇之。裁近其窗,则断云零雨之声,隐约可闻。又听之,闻良人与己素常猥亵之状,尽情倾吐。女至此,手颤心摇,殆不可遏,念不如出门窜沟壑以死。愤然方行,忽见弟三郎乘马而至,遽便下问,女具以告。三郎大怒,立与姊回,直入其家,则室门扃闭,枕上之语犹喁喁也。三郎举巨石如斗,抛击窗棂,三五碎断。内大呼曰:“郎君脑破矣!奈怀!”女闻之,愕然,大哭,谓弟曰:“我不谋与汝杀郎君,今且若何?”三郎撑目曰:“汝呜呜促我来;甫能消此胸中恶,又护男儿、怨弟兄,我不贯与婢子供指使!”返身欲去,女牵衣曰:“汝不携我去,将何之?”三郎挥姊仆地,脱体而去。女顿惊寤,始知其梦。

越日,士人果归,乘白骡。女异之而未言。士人是夜亦梦,所见所遭,述之悉符,互相骇怪。既而三郎闻姊夫远归,亦来省问。语次,谓士人曰:

“昨宵梦君归,今果然,亦大异。”士人笑曰:“幸不为巨石所毙。”三郎愕然问故,士以梦告。三郎大异之。盖是夜,三郎亦梦遇姊泣诉,愤激投石也。三梦相符,但不知丽人何许耳。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白话]凤阳有个书生外出游学。走时对妻子说:“半年就回来。”但十个月过去了,竟然音讯全无,妻子翘首盼望他归来,非常急切。

一天夜里,妻子刚躺下,只见窗纱外月影摇曳,离思别绪萦绕心怀。正在来回翻身睡不着的时候,有一个美女,头上插着珠花,身着大红披肩,掀起帘子就进来了。她笑着问道:“姐姐,莫非不想见郎君吗?”妻子急忙起身答应。美女邀请一同前往。妻子怕道远难走,美女说不必顾虑。便拉着她的手走出,踏着月色前进。大约走了一箭之地,妻子觉得美女走得很快,自己步履艰难,便招呼美女稍微等一等,自己回家换上套鞋。美女拉着她坐在路边,自己握着脚把鞋脱下来,借给她穿。妻子高兴地穿上鞋,幸好大小合适。她们又站起来,这回走起路来,健步如飞。过了一段时间,看见书生骑着白骡子过来。书生见妻子大惊,急忙下来,问:“上哪去?”妻子说:“准备去看望你。”书生又看了看美女,问她是谁,还没等妻子回答,美女掩口笑道:“不要再打听了。娘子路途奔走不容易,而郎君半夜骑骡奔驰,人和牲口也想必都累坏了。我家离这里不远,请过去休息,明早再走不迟。”只见几步之外有个村庄,于是大家一同前往。进了院子,美女唤醒已经入睡的丫环起身侍候客人,说道:“今夜月色皎洁明亮,不必再点烛火,大家可以在小台石床上坐坐。”书生把骡子拴在房檐前的柱子上,然后坐了下来。美女对妻子说:“鞋不太合脚,途中一定很累了吧?回家有坐骑了,请把鞋还给我吧。”妻子连声道谢,把鞋还给美女。

不一会,酒菜点心已经摆好,美女一边斟酒一边说:“夫妻久别,今夕团圆,薄酒一杯,以表祝贺。”书生也执酒杯酬报。主人与客人谈笑风生,你往我来,不分彼此。书生只是盯着美女看,屡次拿浮靡的话来挑逗。夫妻刚刚相聚,却不说一句问寒问暖的话。美女也是眉眼传情,说着妖言隐语诱惑。妻子只是默默坐着,装呆装傻。时间长了,二人渐渐喝醉了酒,言语更加亲昵。美女又拿出大酒杯劝客,书生以醉酒推辞,美女更加苦劝不止。书生笑着说:“你给我唱个小曲,我就饮。”美女并不推辞,马上用牙拨拨弄琴弦,歌唱起来:“黄昏卸得残妆罢,窗外西风冷透纱。听蕉声,一阵一阵细雨下。何处与人闲磕牙?望穿秋水,不见还家,潸潸泪似麻。又是想他,又是恨他,手拿着红绣鞋儿占鬼卦。”唱完,笑着说:“这是大街小巷中流传的民谣,不足供你欣赏。然而由于时俗崇尚,姑且东施效颦。”那声音软绵绵的,言谈举止亲亲热热,无拘无束。书生心旌摇动,似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