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大人物 13(第3/4页)

接下来,这个玩笑变味了。舒芭本来要出门两个月。结果三个星期后她就回来了,然后似乎躲了起来。他们不再邀请我去吃午饭。和他们共进午餐的安排——甚至可以说是传统——终于告一段落。马赫什说,舒芭讨厌东部的政治局势。她一向不喜欢非洲人,这次回来更是怒气冲天。她抱怨可恶的窃贼,吹牛的政客,电台和报纸上充斥的谎言和仇恨,光天化日之下的抢劫,夜色中的暴力事件。她对家人的处境忧心忡忡,而原本她从小到大都觉得家里是安全稳固的地方。这一切和她的丧亲之痛交织在一起,让她变得有点儿奇怪。马赫什说,我暂时还是回避的好。

不过这个解释实在牵强。除了政治和种族怒火,除了哀悼曾因自己而蒙羞的父亲,还有没有别的原因呢?她是不是对自己嫁的人有了新的认识,是不是重新反省了自己的生活?她是不是后悔错过了和家人在一起的生活?是不是对自己背叛的东西产生了更深切的悲痛?

舒芭不在的时候,马赫什欣然表现出沉痛悼念的姿态,但舒芭一回来,他的悼念就转化为深切的、真正的忧郁。接着,他的忧郁中又加入了狂躁的因素。他好像一下子老了。曾经让我受到刺激的自信不复存在。我为他难过,他只自信了这么一小段时间。早先他对诺伊曼大加批评,对自己在这里的生活深感自豪,而现在,他感叹道:“萨林姆,全是垃圾。全都会变成垃圾。”

因为不能和他们一起吃午饭,也不能去他们家拜访,有时候我只好晚上去汉堡王和马赫什聊上几句。有天晚上,我发现舒芭也在。

她坐在柜台边,靠着墙,马赫什坐在她身边的高脚凳上。他们看上去就像到自己店里来的客人。

我跟舒芭打了声招呼,她冷冰冰地应了一声,好像我是陌生人,或是不怎么熟的人。我坐到马赫什边上,她还是神思恍惚,好像没看见我。马赫什似乎没注意到。她是不是在责怪我,因为我做了那些她如今后悔做过的事?

我和他们交往不是一天两天了,虽然我对他们的态度时有变化,但他们已经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在舒芭的眼神中,我看出了压力、痛苦,还有某种类似疾病的东西。我也看出她有些在装。但我还是受到了伤害。我准备离开时,两个人都没有招呼一声:“留下吧!”我觉得自己成了被抛弃的人,感到有些眩晕。走在夜幕下的街道上,我看到烧饭的火苗照亮了周围人们瘦削而疲乏的脸,看到商店雨篷下的人围坐在黑暗中,看到有人在自己搭建的围栏中进入梦乡,看到衣着破烂、神情迷惘的疯癫老人徘徊在街头,看到酒吧的灯光从木头走道那边散发开来。一切都这么熟悉,同时又显得如此陌生。

快到公寓的时候,我听到收音机的声音。音量大得出奇,上楼梯的时候我想肯定是梅迪在听首都电台的足球赛解说。我听到一个洪亮的声音,声调忽高忽低,语速忽快忽慢,还有众人的呼喊声。梅迪的门开着,他就坐在床沿上,穿着短裤和背心。灯泡悬在屋子中央,散发出柔和的黄色灯光。收音机的声音震耳欲聋。

梅迪抬头看了看我,又低头专心收听,中间说了一句:“是总统。”

现在我听明白收音机里的话了,显然是总统。怪不得梅迪觉得自己不需要拧低音量。先前就有预告说总统要发表演讲,我忘记了。

总统是在用沿河一带的大部分人都能听懂的非洲土语演讲。他原来演讲总是用法语。但这次演讲中只出现了“男公民”和“女公民”两个法语词,它们一再出现,产生了音乐效果。这两个词一会儿被合成一个词,念出来有一种波纹起伏的感觉,一会儿又被大声地单独说出来,音节顿挫分明,如同庄严的鼓点。

总统这次演讲选用了一种混杂而简单的非洲语言,他对其进一步简化,成了酒铺和街头叫骂的语言。此人玩弄所有人于股掌之中,他可以模仿皇族礼仪和戴高乐的风度,而在演讲的时候,他又转变为最下层的人。这正是总统说出来的非洲语言的魅力所在。他用最底层的语言,最粗俗的用词,却营造出了帝王的派头和音乐的效果,就是这种糅合把梅迪给吸引住了。

梅迪聚精会神。灯光下,他的前额泛出黄色的亮光,额头下的眼睛半眯着,专注而入神。他的嘴唇抿着,一边专心听,一边嘴还在动。当总统说出粗俗的话或者黄色字眼,人群开始欢呼时,他会笑出声来,而嘴仍然合拢着。

听到现在,总统的演讲还是和以前的众多演讲差不多,主题并不新鲜:大家要做出牺牲;前途是光明的;非洲女性是高贵尊严的;镇上的黑人梦想一觉醒来就和白人一样,但这样不行,革命还须深入下去,非洲人就应该是非洲人的样子,应该大大方方地回到他们民主的和社会主义的道路上;要认同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食物和医药,这都是好东西,不要像孩子们一样盲目追捧进口的罐头食物和瓶装药品,大家要保持警惕,要发奋工作,最重要的是,要严于律己,等等。

总统表面上是在重申旧的原则,实际上是在承认和讽刺新出现的一些批评,比如非洲圣母崇拜,还有食物及药品短缺等。他从来不回避批评,而且往往能够预见到这些批评。他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他还暗示他什么都知道。他让人觉得这个国家正在发生的一切,不论是好是坏,似乎都在服务于一个更宏大的计划。

人们喜欢听总统的演讲,因为有很多话题都是他们熟悉的。和眼前的梅迪一样,他们希望听到总统经常开的那些玩笑。然而每次演讲也是一次全新的表演,有着不同的表演手法;而且每次演讲都有其目的。现在播放的演讲主要是针对我们的小镇和这一地区,不过他还没说到这里。首都的听众只把表演手法看成表演手法,看成总统的新风格,每次看到有新风格出现,就齐声喝彩。

总统说,我们这一带的人喜欢啤酒,他更喜欢,若有机会,他能把我们全喝趴下。但是我们不能这样动不动就醉,他有话要跟我们说。大家都知道,总统下面要做的声明和我们这里的青年卫队有关。两个多星期来,我们一直等着他表态。这两个星期,他一直在吊我们胃口,让全镇人都忐忑不安。

在孩子们拿着《格言录》行军一事发生之后,青年卫队威信扫地。他们在星期六下午照样安排儿童行军,表现一次比一次狼狈,人一次比一次少。孩子们不愿参加,卫队军官也束手无策。卫队还继续进行“风纪巡逻”,但群众越来越表现出敌意。有天晚上,一位卫队军官被人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