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新领地 7(第3/6页)

我对他的虚荣并不感到厌恶。相反,我挺喜欢的,这感觉就像多年前在海岸那边听纳扎努丁讲故事,讲他在殖民地小镇上如何走运,如何享受生活等等。我没有像梅迪那样拍案叫好,但面前的因达尔让我感到敬佩。我撇开他让我感到的不满,忘了自己的落伍,干脆直截了当地羡慕他的成功,羡慕他的伦敦式衣服,还有这些衣服表现出的优越感,他的旅行,他在领地的房子,他在理工学院的地位。这让我感到放松。

见我表示出对他的羡慕,没有显得是在和他攀比或对抗,他也松了一口气。我们一边喝着雀巢咖啡一边聊着,梅迪动辄大呼小叫,用下人的方式表现出他的羡慕。而作为主人,我也满怀羡慕。总之,因达尔放松下来。他态度温和,很有礼貌,对我们也很关心。就这样,我们聊了大半个上午,我觉得我现在总算找到了一个和自己同类的朋友。我正迫切需要这样的朋友。

我不但没有扮演好主人和向导的角色,反而被他带着跑。这也不是多荒谬的事。快到中午的时候,我开车带他去镇上转,发现我所熟悉的重要地方只消几个钟头就能跑遍。

我们去了河边,码头附近有一条破烂不堪的散步小道。还有码头。还有修船厂——波纹铁皮搭的棚子,四面敞开,里面堆满生锈的旧机械。沿河而下,我们来到了大教堂的废墟,那里早已芳草萋萋,看起来很古老,仿佛是欧洲的东西——不过只能站在路边看。灌木长得太茂盛,且此地向来以毒蛇多而著称。接着我们到了破破烂烂的广场,广场上的雕塑被破坏得只剩下底座。殖民时代的政府办公楼所在的街道两边栽着棕榈树。然后我们把车开到公立中学,参观了枪支储藏室腐朽发霉的面具,因达尔觉得挺没劲。后来我们又去了凡·德尔·魏登旅馆和马赫什开的汉堡王,因达尔是到欧洲见过大世面的人,对他来说,这些东西实在不值一看。

我们还去了非洲人聚居的城区和流民搭建的棚屋区(有的地方我还是头一次进去),看了那一个个垃圾山,那凹凸不平、尘土飞扬的马路,还有躺在路边灰尘里的旧轮胎。在我的眼中,垃圾山和旧轮胎是非洲城区和这破烂小镇的特色。这里的小孩四肢细长,能从轮胎上翻着漂亮的筋斗下去,或者在上面跑、跳,弹得老高老高。但我们开车经过时已近中午,没有看到翻筋斗的小孩。我意识到我让因达尔看的都是垃圾,确确实实是垃圾。(上面什么都没有的纪念碑,只有底座的雕塑!)我决定就此打住。还有急流和小渔村没有看,不过它们都划归领地了,因达尔已经看过。

然后我们开车去领地——小镇与领地交界的地方原来是一片空地,现在从村子里来的人在此搭满了各种棚屋。和因达尔在一起,我觉得自己仿佛是头一次看到这些棚屋:棚屋之间的红色土地上四处流淌着黑乎乎的或者灰绿色的污水,空地上种满了玉米和木薯。我接着往前开的时候,因达尔突然问:“你说你在这里待了多久?”

“六年。”

“你什么都带我看了?”

我还有什么没有带他去看?没有带他到一些商店、别墅、公寓里面,没有带他去看希腊俱乐部,还有酒吧。不过我可不想带他去酒吧。当我用他的眼光来看的时候,我惊奇地发觉我确实没让他看到什么东西。尽管小镇有诸多不足,我过去一直把它看成真正的城镇。而现在,我发现它只是一堆挤在一起的破烂的棚屋。我想我一直对这里有抵触情绪,我只是视而不见,和周围我认识的其他人一样——而在内心深处,我还一直以为自己和他们不一样。

因达尔曾经暗示我过的日子同我们那个群体过去在海岸过的日子几乎一样,对周围正在发生的事情不闻不问,我当时听了很不喜欢。不过,他的暗示也没错得多离谱。他在说领地。对我们镇上人来说,领地只意味着合同和生意。更重要的是,我们觉得领地是总统大人的把戏,我们不想牵涉进去。

我们注意到了小镇外面那些新来的外国人。他们和我们认识的工程师、商人和技工都不一样,他们让我们有些紧张。领地的人仿佛是游客,但又不肯花钱——领地那里要什么有什么。他们对我们也没多大兴趣。而我们总觉得这些人是特权阶层,和此地格格不入,因而对他们有些看不顺眼,觉得他们不像我们这么实实在在。

我们觉得我们一直在埋头做自己的事,明哲保身。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我们变得和总统辖下的非洲人没什么两样。我们只感觉到总统权势的沉重。领地是总统让造出来的,他为着自己的缘故,找来一些外国人住在那里。我们觉得了解这些就够了,用不着提出质疑,或者仔细研究。

费迪南有时也回镇上,和来镇上采购的母亲见个面,回去是我开车,一路送他到领地的学生宿舍。那时候到领地来,我看到的全都是我知道的。自从因达尔做我的导游之后,情况完全不同了。

如因达尔所言,他在领地有一幢房子,他确实是政府请来的客人。他的房子里铺了地毯,装修得像个样板房——十二把手工雕刻的餐椅,客厅的软椅上罩着双色带流苏的合成天鹅绒。还有灯、桌子、空调,琳琅满目。装空调是有必要的,领地的房子都无遮无拦地矗立在平地上,像一个个大水泥盒子,没有隆起的屋顶。要是天气晴朗,就会有一两面墙一直暴露在烈日下。房子里还配了个男仆,穿着领地奴仆的制服——白色短裤,白色衬衫,白色夹克(而不是殖民时期那种罩衫)。这是为因达尔这类人安排的,是领地的风格,亦即总统的风格。男仆穿什么衣服是新总统规定好的。

在领地这个奇怪的世界里,因达尔似乎颇受尊重。这尊重有一部分得归功于他所属的“组织”。他说不清楚是一个什么样的组织送他到非洲来的。也可能是我太幼稚,理解不了。领地上还有其他一些人也属于这类神秘的组织。他们把因达尔看成自己的同类,而不是我的同乡,或者海岸来的难民。我觉得这颇不寻常。

过去一段时间,我们在镇上见过不少这样的新派外国人。我们见过他们穿非洲衣服,注意到他们潇洒快乐,不像我们这样小心谨慎。他们见到什么都那么开心。以前我们总觉得他们是寄生虫,有些危险,觉得他们肯定是在秘密地为总统服务,我们对他们必须有所提防。

领地完全是他们的度假胜地,现在我混迹其中,轻而易举地进入他们的生活,进入带走廊的平房、空调和舒适的假日组成的世界,从他们高雅的谈话中不时听到著名城市的名字。在这样的环境中,我的态度来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我开始意识到,和他们相比,我们在镇上的生活是多么闭塞,多么贫乏,多么沉闷!我开始认识到领地上的社会生活的趣味,认识到这里新型的人际交往方式。这里的人思想更开明,对敌人和危险不是那么担忧,更愿意对事物产生兴趣,更容易被取悦,总是在寻找他人身上的人性价值。在领地上,他们有自己谈论人或事的方式,他们同外界保持着联系。和他们相处会有一种冒险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