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二次反叛 4(第2/2页)

我非常惊愕。为纪念和首都通航六十周年,人们居然篡改了两千年前的诗句!罗马如何了得!而这儿算是什么鬼地方?把这句话刻在非洲这条大河边的纪念碑上,肯定会给这镇子招来灾祸。难道他们就没有隐隐的担忧,如同原诗中流露的那样?果然,纪念碑刚竖起来,就被摧毁了,只留下一些铜片,和几个讽刺意味十足的词语。当地人谁也看不懂这些词语是什么意思,他们只是把纪念碑前的空地当作集市和露宿地。汽船开走前的两天,他们赶着羊,提着鸡笼,牵着猴子(和山羊、鸡一样,猴子也是杀来吃的),闹哄哄地到这里来交易。

幸亏我没有说话,因为在神父看来,这句话中并没有虚荣的成分。它帮助他认识自己在非洲的位置。他并非简单地认为自己置身于非洲丛林中的某个地方,他把自己看成渊源久远的历史的一部分。他属于欧洲。他觉得这句拉丁语说的就是他自己。镇上的欧洲人教育程度不高,在急流附近,现已沦为废墟的欧式郊区代表的东西和神父的生活格格不入。不过这都没有关系。神父对欧洲有自己的看法,对欧洲文明也有自己的看法。横亘在我们之间的就是这些看法。我和在希腊俱乐部里遇到的人之间是没有这种隔阂的。惠斯曼斯神父不像我遇到的那些人,拼命强调自己的欧洲特性,强调自己和非洲人的不同。在各个方面,他都比我们更安心。

面对非洲小镇的遭遇,惠斯曼斯神父不像他的同胞那样义愤填膺。对于纪念碑、雕塑遭到毁坏,神父也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觉得是奇耻大辱。这并不是因为他乐于宽恕,或是对非洲人的遭遇有更深一层的理解。对他而言,这个他的同胞建立起来的小镇惨遭摧毁,只是暂时的退步。但逢大势变化,重要的新事物产生,都难免发生这种事情。

他说河湾那里建成居住地是大势所趋。那里是天然的会合之处。部落会改变,权力会更迭,但人们最后总会回到那里,在那里见面,在那里做生意。如果把那里建成阿拉伯式小镇,可能会比非洲居住区富裕那么一点儿,技术上也不会先进多少。阿拉伯人身处偏远的内陆,不得不应用森林里的东西来建设这个小镇,小镇的生活和森林里的生活不会有很大差异。阿拉伯人只是给欧洲文明的到来铺平了道路。

惠斯曼斯神父崇敬事关欧洲殖民和河道开放的一切。他这种态度镇上人要是知道了,肯定会大吃一惊。大家都说他是热爱非洲的人,照他们的想法,神父本应唾弃过去的殖民时代才是。过去是苦涩的,但惠斯曼斯神父似乎视之为理所当然,他的目光超越了这苦涩。海关附近的修船厂早已无人问津,垃圾成堆,锈迹斑斑。他从里面淘到老旧轮船的残骸和报废机器的部件,都是十九世纪九十年代末的东西。神父把这些东西摆在学校的院子里,仿佛它们是古代文明的遗迹。他最得意的一件东西上面有一块椭圆形的铁牌,上面刻着来自比利时塞拉林镇的制造者的姓名。

浑浊的大河奔腾不息,周遭发生着一些平淡的事件,各民族混居在一起——这一切早晚会滋生出伟大的东西。我们正处在其开始阶段。惠斯曼斯神父觉得殖民时期的遗物和非洲物品同样重要。在他眼中,真正的非洲已奄奄一息,行将就木。因此,趁非洲还没死的时候,很有必要好好了解它,并把它的物品保存起来。

他把从垂死的非洲收集来的物件通通收藏在学校的枪支储藏室里,那里以前是用来放学生军训时使用的老旧枪支的。储藏室和教室一样大小,从外面看也像间教室。不过它没有窗户,只有两扇木条大门。里面唯一的光源是一个光秃秃的灯泡,从长长的电线上垂下来。

惠斯曼斯神父给我开了门,我一进去就闻到一股热烘烘的青草、泥土和陈油脂的气味。板条搭的架子上放着一排排面具,看着这些面具我的心情很复杂。我在想:“这就是扎贝思的世界,她离开我的商店,应该就回到这种世界去了。”不过,扎贝思的世界是活生生的,而这里的世界却是死的,这就是面具给我的印象。它们平躺在一排排架子上,不是向着天空和森林,而是对着上一层架子的下面。这些面具在不止一个方面被贬低了,失去了原有的威力。

不过这种印象转瞬即逝。储藏室又暗又热,面具发出的气味越来越浓,我的敬畏感也越来越深,我越来越感觉到我们被外面的世界包围着。这就像夜里在大河上的感觉。丛林里精灵出没,祖先的阴魂在丛林上方俯视着,庇护着。在这间屋子里,这些死气沉沉的面具所代表的阴魂,它们拥有的魔力,以及那些质朴的人们对宗教的敬畏,似乎全都集结起来了。

面具和木刻看起来年代都很久远,说它们属于什么时代都有可能。可能是一百年前,也可能是一千年前。好在惠斯曼斯神父逐一记录了它们的时间,从他的记录看,它们存世时间都还不长。我边看边想:“这个面具是一九四〇年的,就是我出生那年。”

“这个是一九六三年的,就是我刚来这里的时候。说不定是在我和马赫什、舒芭夫妇一起吃饭的时候造出来的。”

如此古老,又如此年轻。惠斯曼斯神父对于他的文明,对于未来,抱有一种很宏大的看法。他认为自己站在这一切的终点,觉得自己是最后一个也是最幸运的一个见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