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尔莫莱和磨坊主妇(第3/4页)

“让他睡个够吧,”我的忠心的仆从心平气和地说,“他跑累了,所以睡得很熟。”

我在干草上翻起身来。叶尔莫莱站起来,走到我身边。

“土豆烤好了,请吃吧。”

我从敞棚底下走出来,磨坊老板娘从木桶上站起身来,想走。我就和她说起话儿。

“这磨坊你们租下很久了吧?”

“去年圣三一主日圣三一主日:宗教节日,圣灵降临节后的礼拜天,在六月份。租下,已经一年多了。”

“你丈夫是哪儿人?”

阿丽娜没有听清我的问话。

“你丈夫是啥地方人?”叶尔莫莱提高声音又问了一遍。

“他是别廖夫人。别廖夫城里人。”

“你也是别廖夫人吗?”

“不,我是地主家的人……原来是地主家的。”

“谁家的?”

“兹维尔科夫老爷家的。现在我自由了。”

“哪一个兹维尔科夫?”

“亚历山大·西雷奇。”

“你是不是他太太的丫头?”

“您怎么知道?就是的。”

我带着加倍的好奇心和同情心望了望阿丽娜。

“我认识你家老爷。”我又说。

“您认识吗?”她小声说,并且低下了头。

应该对读者说说,我为什么带着这样的同情心望着阿丽娜。我在彼得堡期间,碰巧和兹维尔科夫先生相识。他担任要职,是一个出名的博学和能干的人物。他的夫人十分肥胖,多愁善感,又爱哭,又凶狠,是一个庸俗而乖僻的女人。他还有个儿子,是一个十足的少爷,又娇气又愚蠢。兹维尔科夫先生的相貌很难令人恭维,那宽宽的、几乎是四方形的脸上,一双小小的老鼠眼睛滴溜溜地转悠着,又大又尖的鼻子向上翘着,鼻孔向外翻着,那皱皱巴巴的额头上,剪得短短的白发向上竖着,薄薄的嘴唇不住地嚅动,令人肉麻地笑着。兹维尔科夫先生站着的时候,总是叉开两条腿,把两只肥胖的手插在口袋里。有一次我和他两人乘马车到城外去,我们聊了起来。兹维尔科夫是一个见过世面的能干人,就开导起我来,教我走“正道儿”。

“恕我直言,”到末了他用尖嗓门儿说,“你们年轻人对一切事物的判断和解释都是盲目的。你们都不怎么了解自己的祖国:先生们,你们不熟悉俄罗斯,就是这么回事儿!……你们读的都是德国书。比如,您现在对我谈这个,谈那个,谈奴仆的事……很好,我不争论,您说的这一切都很好。不过您不了解他们,不了解他们是一些什么样的人。(兹维尔科夫先生大声擤了擤鼻涕,又闻了闻鼻烟。)比如,有一桩可笑的事,让我对您说说,也许您会感兴趣。(兹维尔科夫先生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嗓子。)我太太是个什么样的人,您是知道的,比她更善良的女人,恐怕难找了,这您自己想必也承认。她的婢女们过的可不是一般人过的日子,简直生活在人间的天堂……可是我的太太给自己立下一条规矩:不用出嫁的丫头。那确实也不行,一生下孩子,这事儿,那事儿,这丫头怎么还能好好地伺候夫人,照料她的饮食起居呢?这丫头已经顾不到这些,不把这些事放在心上了。这也是人之常情嘛!我说的是,我们有一次乘车经过我们的村子,这事儿有些年了,怎么对您说好呢,照实说,有十五六年了。我们看到,村长家有一个小姑娘,是他的女儿,长得非常好看,举止态度也很讨人喜欢。我太太就对我说:‘柯柯——您可知道,她是这样称呼我的——咱们把这个女孩子带到彼得堡去吧。我喜欢她,柯柯……’我说:‘咱们就带她走,我很高兴。’不用说,村长向我们下跪道谢。您要知道,这种福气是他想也不敢想的……自然,小姑娘一时想不开,还哭过一阵子。开头这确实有点儿可怕,要离开父母的家嘛……总之……这一点儿也没有什么奇怪的,不过她很快就跟我们处惯了。起初把她分拨到婢女室里,自然,要叫她学学。您猜怎么样?……这女孩子表现出惊人的进步,我太太很快就对她另眼相看,简直就离不了她,终于撇开别人,把她升为贴身侍女……这可是不容易呀!……也应该为她说句公道话,我太太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好丫头,绝对不曾有过。她又勤快,又持重,又听话,一切都如人意。可是,说实话,我太太也太宠她了:给她穿好的,让她和主人吃一样的饭菜,喝一样的茶……真的,还能怎样呢!她就这样服侍了我太太十来年。忽然,有一天,真想不到,阿丽娜——她的名字叫阿丽娜——没有禀报就走进我的房里,扑通一声向我跪下……不瞒您说,这种事儿我是不能容忍的。一个人不论什么时候都不能忘记自己的身份,不是吗?‘你怎么啦?’‘亚历山大·西雷奇,老爷,请您开恩。’‘什么事呀?’‘请准许我出嫁。’说实话,我当时十分惊愕。‘混账东西,你可知道,太太身边没有别的丫头呀?’‘我还照旧服侍太太。’‘胡说!胡说!太太不用出嫁的丫头。’‘玛拉尼娅可以顶我的位子。’‘别打这种主意吧!’‘随您怎样吧……’说实在的,我简直呆了。可以对您说,我这个人呀,最痛恨的就是忘恩负义……不必对您说,您是知道的,我太太是怎样一个人,简直是天使,心肠好得不得了……就是顶坏的人,也舍不得她。我把阿丽娜赶出房去。心想,她也许会回心转意的。您可知道,我真不愿意相信一个人会那样坏,那样忘恩负义。可是,您猜怎么样?过了半年,她又来找我,又提出那个要求。不瞒您说,我这时非常恼怒地把她赶了出去,说了一些很厉害的话,并且说要告诉太太。我恼火极了……可是,还有更使我吃惊的哩:过了一些日子,我太太来找我,两眼泪汪汪的,非常激动,使我吓了一跳。‘出了什么事吗?’‘阿丽娜……’您明白……这事儿我说不出口。‘不会有的事!……是谁呢?’‘是听差彼得路什卡。’我大发雷霆。我这个人呀……就是不喜欢马虎!……彼得路什卡……没有罪。要惩罚他也可以,可是据我看,这事儿怪不得他。阿丽娜嘛……哼,就是的,哼,哼,这还有什么好说的?当然啦,我立刻吩咐把她的头发剃了,给她穿上粗布衣服,把她送到乡下去。我太太少了一个得力的丫头,但这也是没有办法,总不能让人把家里弄得乌七八糟。烂肉最好还是一刀割掉……唉,唉,您现在就想想吧,您是了解我太太的,要知道,这,这,这……毕竟是一个天使呀!……她实在舍不得阿丽娜呀,阿丽娜知道这一点,就干起了无耻的事儿……不是吗?您就说说看……不是吗?这实在没什么好说的!总而言之,这是没有办法。在我自己来说,因为这姑娘忘恩负义,伤心和难过了很久。不管怎么说……在这种人里面是找不到良心和情义的!你喂狼不管喂得多么好,狼总是想往树林里跑……这是今后的教训!不过我只是想向您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