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账簿

入冬以后,天亮得越来越晚。下朝归府,天色还未完全敞亮。

四个轿夫步伐稳健,抬着轿子走路也十分稳当。绕过两棵树叶枯黄的大树,一座气势恢宏的府邸出现在街尾处,在门前停下,落轿。

掀了帘子,从里头钻出来。皁靴落地,朝服还未离身,红色蟒袍,头戴乌纱帽,乌黑的眼珠散发着莹润的色泽。他负手进府,脚步匆匆,似奔赴一场重要的相约。

庭院辽阔雅致,绕过二进门,直抵书房。

假山辉映,树木葱茏,在严冬之中,能保持这样生机盎然的景色,可想而知花费了多少心思。

下属见他急急而来,纷纷跪下请安。

他不看一眼,一脚迈入书房,将门往外一摔,那门便合得严严实实,不露一丝缝隙。

方赐月坐在厅中等他。

听到门‘咣当’一声,转头,急忙给他请安:“卑职见过右仆射大人。”

谢云臣淡淡道:“事情都处理完了?”

那人起身,将一叠厚厚的册子双手呈上。

“这里就是冯颖的账簿,上面详细记录了他与京官的种种关系,请大人过目。”

接过账簿,他随手翻开,没多大动作,只保持着匀速翻页,半晌,将账本合上,道:“假的,再找。”

方赐月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卑职将他府中搜遍了,只得这样一本账簿,事后也仔细核对,找不出半点纰漏…”

“狡兔三窟,能让你轻易寻着,他就不会猖狂到今日了。”他手背无肉,握拳时,青筋分明,显出几分狰狞之感。谢云臣眉心紧锁,神色沉重地说,“区区一个知府,能让自己的大舅爷插手边防军备的买卖,若无武官相助,绝无可能。”

他抬起头,眼里蹿起一道火苗。

“你再好好看看这账本,里头可有记录他和高位武官的往来?全是些虾兵蟹将!”

蓝袍郎君不相信,打开来看,竟真的找不出与武官来往过密的证据,顶多只是和五品的兰翎侍卫相交,再找不出更高品级的信息。

他惶恐地说:“没想到这家伙这么狡猾,竟将卑职骗了过去。”

方赐月向来自诩聪明盖世,却在一个奸臣手里栽了跟头,心里觉得很是不悦。

谢云臣缓了声音,对他说:“千万不可低估这些老狐狸。他们为了一己私利,能够做出很多你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人性本恶,当逐利变成天性,他们往往能爆发常人难以想象的潜力,那些千奇百怪的手段,就算绞尽脑汁也未必能一一识破。

“可…”方赐月拧着眉毛,百思不得其解,“卑职让几个精通珠算的人检查一遍,他们都没找出问题,这又是怎么回事?”

他哂笑一声,道:“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真假参半,你还能看得清吗?”

把不重要的摆在明面上,而那些最重要的,深藏于底,牢牢守住,不让外人瞧出半点儿端倪。

“藏得这么深,会是谁呢…”方赐月喃喃低语。

谢云臣目光幽幽,指腹摸索着账簿光滑的封皮,语气平静:“有此实力的武将不多,只要耐得住性子,迟早叫狐狸露出尾巴。”

*

饮了碗热乎乎的参汤,寒气稍稍褪去,身子暖了不少。

让宫女撤了膳,徐碧琛休息会儿,起来换身衣裳,向长乐宫去。

外面天寒地冻,呵气成霜,只是初雪迟迟没来。裹着披风,出门便上了步辇。平日她不爱坐这个,只是今日太冷,走在路上脚心冻得发麻,血液不流通的滋味,实在难以招架。

到长乐宫门口,听到里面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进门,正看到太后抱着长乐公主在玩儿拨浪鼓。太后瞥见她,露出个和善的笑,道:“外头冷,还以为你晚些才能到。”

拨浪鼓甩来甩去,发出‘咚咚’的响声,长乐公主咯咯笑,模样很天真可爱。

徐碧琛眼睛弯了弯,走到太后旁边的位置坐下。见长乐坐在太后腿上,她翘着腿摇晃,裤管往上溜了溜,露出粉嘟嘟的脚踝。琛妃怕她着凉,替她把裤管拉下来,盖住肌肤。

太后眼中闪过一丝满意的色彩,觉得这个琛妃年纪虽小,做事却相当周到,并不毛躁。而且对长乐也还过得去,不至于面带恶意。

她家世优渥,祖上都是有功勋的,如今也有很多亲人在朝做官,论门第教养,便是放在淑女扎堆的盛京,也算得上是头号人物。季珑心悦她倒是很有眼光,现在她还小,担不起重任,但皇后已经失势,过几年她要是能给皇帝生个孩子……这后位给她又何妨?

太后平时不理后宫事务,但大致情况还是晓得的。琛妃受宠不假,人却很谦逊,从不主动挑事,对待曾经陷害她的人,也存有一线慈悲。之前不是听说有个什么丫鬟诬陷她吗?事情过后,她还是惜着主仆之情,出面给这丫鬟寻了门好亲事,将她风光嫁了出去。

这样宅心仁厚,已经非常难得了。

在宫里头,完全不使手段是不可能的,压根活不下去。所以在受到攻击后,出手反击,也是情理之中。

前面她因着徐碧琛将贤妃害出宫去,曾经不满过一段时间。但随着后面皇帝的开解,太后心里头那口闷气也逐渐泄了。毕竟是自己儿子真心喜欢的女人,她看琛妃呐,是越看越欢喜,早就不是以前的心态了。

“琛儿,宫里的事你可还能行?”

冬至节将至,事情里里外外一大堆,确实将徐碧琛弄得焦头烂额,但幸好她已经磨出了经验,比之前办寿宴时轻松很多。

少女年岁渐长,原来鼓鼓的脸庞已经消瘦下去,轮廓愈发清晰。她眼梢微微往上扬去,圆溜溜的眼儿,掺着几分果子酒的甜味和玉雕春的风韵,一颦一笑,都如春光乍现,积雪消融。

她抿唇笑笑,道:“妾自个儿没什么本事,幸而宫中有许多经验老到的女官,有她们在,万事都好办。”

人之智慧有尽,不可能事事亲为、面面俱到,上位者,当使驭下之术,牢握刑、德两柄,恩威并重,让有才能的人各得其所。

身边多得是能用的资源,她是傻了才不去用。

真像虞贞那样凡事都亲力亲为,岂不是早生华发,自寻苦恼?

太后欣慰地说:“哀家还怕你这孩子轴脾气,非要自个儿钻牛角尖,看你晓得用人,我这心就踏实了。”

服从者与指挥者有着截然不同的视野和立场,若处在服从者的位置,那自然是服从安排为主,只顾着专心完成任务即可。然而,想成为一个优秀的指挥者,用人的能力比自身能力还要关键。上位者可以没有才能,但一定要善于用人,尽可能将手头有限的资源发挥出最大的价值。

昔日三国争霸,那曹霸主便是选贤举能、礼贤下士的经典例子,正是凭借着诸多谋士献策,他才能在乱世中崭露头角,创下一番伟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