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凶途

青花船行十日,颐非在船舷上看云,一旁的熊哥陪笑道:“再有两日就能到莲州了。这趟真是委屈三哥了。”

颐非装模作样地咳嗽起来,熊哥忙将披风给他披上:“风大,三哥还是屋里休息吧。”

“七主呢?”

这几日,熊哥也知道了跟着三哥一起的女人竟是如意门内最鼎鼎大名的玛瑙,虽也听闻七主出事失踪的消息,但对着两人,仍是毕恭毕敬,当下连忙答道:“七主还在照顾那个齐财。”

齐财已病了好几天,高烧不退。船员们本要将他丢掉,齐福拼命拦阻,惊动了秋姜,这才作罢。

可船上药物有限,秋姜也只是略懂医术,几服药灌下去,仍不见好。同屋有个妇人也跟着病了,非说是被齐财传染的,大家一听,本是麻木旁观的,也激动起来,纷纷指责这对兄妹,要求将他扔掉。

秋姜什么话也没说,拿起一旁船员用的皮鞭抽了过去,妇人顿时吓得收了声。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往后蜷缩。

秋姜抱起齐财,对齐福道:“跟上。”然后带着二人回了她的房间。

齐福抹着泪,当即就跪下了:“姐姐,你救救我弟弟!”

秋姜淡淡道:“人各有命。你跟他好好告个别吧。”

齐福大惊:“弟弟他……弟弟!弟弟!”当即抱着齐财痛哭不止:“姐姐,你救救他,你一定有办法的!求求你!”

“即便好转,今后的路也苦得很。如此走了,或是解脱。”

“我们不怕苦!我们约好了要一起长大,回家找大伯他们报仇的!他不能就这么丢下我,不可以,不可以……”

她拼命摇动齐财的身体,然而齐财始终没能睁开眼睛,呼吸停止了。

秋姜在旁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眼瞳深深若有所思。

齐福哭了一会儿后,放下弟弟,起身狠狠扇了自己两巴掌,然后收了哭腔,用袖子擦干净脸。

做完这一切后,她转过身,再次跪在秋姜面前,拜了三拜:“姐姐,我叫齐福,我弟弟叫齐财,我娘叫方秀,我爹叫齐大盛。我的仇人叫齐大康、齐大元,还有他们的妻子儿子。”

“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姐姐,我一定会活下去的。如果他日有再见的机会,劳烦你问我一句‘齐大康齐大元他们都死了吗?’”

眼前的女童不过八九岁,脸上还未褪去稚气,眼中却已充满了仇恨。

带着仇恨之人,通常都能忍受不能忍受之事。

但带着仇恨之人,也将一生陷于阿鼻地狱,再无法触摸光明。

而人只有带着光明的希望活着时,才是“生而为人”。

秋姜蹲下身,平视着齐福的眼睛,缓缓道:“好。但我还想再多问一句。”

“什么?”

“我为你安葬齐财的尸骨,这份恩情,你想好怎么报了吗?”

齐福一怔。

“报仇之后,记得报恩。”秋姜说罢摸了下她的脑袋,走出了房间。舱门合起后,里面传出齐福再次崩溃的哭声。

颐非不知何时来的,就站在两三步外,看着秋姜,挑眉一笑:“报仇难,报恩更难啊。”

秋姜没有理会,继续前行。

颐非跟着她:“你打算怎么安葬齐财?”

他很快就知道了。

秋姜让熊哥拆了两扇舱门,中间架木桩,隔为上下两层,上层堆满木屑棉絮浇上桐油,把齐财放进去后,推入海中,再用火把将上层点燃。

大火熊熊燃烧,吞噬了男童的小小身子。

齐福站在船头,望着这一幕,停歇的眼泪再次流了下来。

如此,等木筏烧得差不多后,秋姜栓绳跳过去,取了一截烧得最焦的骨头捏碎,装入罐中带回。其他的便跟着燃烧的船体慢慢沉入海中。

秋姜把罐子递给齐福,齐福俯身向她深深一拜,然后扭身回甲板下继续跟其他人待着了。

颐非道:“你待她如此特殊,恐是害了她。”

“她若连那些人都应付不了,进了如意门,只有一死。”

“那你为何不送佛上西,索性让熊哥放了她?”

“一个九岁孤女,流落街头,只会更惨。”

“或者你告诉她,在如意门好好熬,如意门很快就完蛋了。”

秋姜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颐非,忽然伸手来摸他的脸,颐非不备,就那样被她捧住了脸颊。他的心跳快了好几下。“干、干什么?”

“没被替包啊……”秋姜嘲弄道,“那今天是怎么了?尽问愚蠢的问题。”

颐非一怔,扪心自问,自己确实问了一堆啥问题。起码,不应该是他会问出来的问题。只是,他自己也说不出清楚。当发现秋姜不是江江,跟风小雅其实没有那么深的命运羁绊后,就忍不住想时常跟她说话。哪怕没话找话,哪怕被她嘲笑。

为了掩饰这种情绪,颐非用力大声咳嗽了起来。

秋姜睨了他一眼,继续看向海面,齐财的木筏已经沉得没影了。多少人来世上一遭,都是如此结局,未能引起任何改变,便烟消云散。

为他哭、为他执念、为他继续奔走的只有他的姐姐。

姐姐……弟弟……湿漉漉的两个词。

***

当夜,海上再次遭遇了大风。

熊哥指挥船员们收帆关门,并刻意来提醒颐非和秋姜:“三哥,七主,这次风暴不小,不到万不得已,二位千万不要出来。”

颐非皱眉:“都快到内海了,怎么还会遇到飓风?”

“月份不好啊,七八月,龙王怒。龙王这阵子心里又不痛快了吧……”熊哥说着又提着灯笼匆匆出去了。

颐非关好舱门,感慨万千:“这一路,还真是风雨不断啊。”

秋姜闭目养神,并不想浪费体力。

然而颐非却看到一旁有占卜用的铜板,眼睛一亮,当即取在手中摇了六下:“来来来,卜一卦……”

卦象出来是凶,他额头冒汗,忙道:“啊,我忘了洗手,再来再来。”

洗手再来,还是凶。

“忘了默念心中所求,再来再来。”

第三遍,还是凶。

颐非试探地把铜钱往秋姜面前递:“要不,你来?”

“我不信这个。”秋姜翻了个身,索性背对着他。

“来试一下啦,试一下又不会怎样?来嘛来嘛来嘛……”声如老花魁当街拉客,听得人心头烦躁不已。

为了终止噪音,秋姜只好坐起,接过铜钱摇了摇,落下后,大凶。

两人彼此无语,你看我我看你地对视了半天。

颐非眨了眨眼:“你也没洗手,不算。来来来,洗个手再来……”

秋姜气笑了,当即将铜钱往他脸上砸了过去,颐非不躲,眼看那三枚铜钱就要砸中他的鼻子,船身一震,铜钱斜飞出去,擦着他的耳朵落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