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散之前(第2/3页)

然而曾、邝、于三人,为自家的生命计,都决定一同离开上海,动身已经有日期了。所以依他们为活,而又无家可归的霍斯敬,在他们启行之前,便不得不上别处去找一间房子来养病。

曾、邝、于、霍四个人和邝的夫人小孩们,在那间屋里吃了午膳之后,雨还是落个不住。于质夫因为天气冷了,身上没有夹袄夹衣,所以就走出了那间一楼一底的屋,冒雨回到他住的那发行业者的堆栈里来,想睡到棉被里去取热。这堆栈正同难民的避难所一样,近来住满了那发行业者的同乡。于质夫因为怕与那许多人见面谈话,所以一到堆栈,就从书堆里幽脚幽手地摸上了楼,脱了雨衣,倒在被窝里睡了。他的上床,本只为躺在棉被里取热的缘故,所以虽躺在被里,也终不能睡着。眼睛看着了屋顶,耳朵听听窗外的秋雨,他的心里,尽在一阵阵的酸上来。他的思想,就飞来飞去地在空中飞舞:

“我的养在故乡的小孩!现在你该长得大些了吧。我的寄住在岳家的女人,你不在恨我么?啊啊,真不愿意回到故乡去!但是这样的被人虐待,饿死在上海,可也是不值得的。……”

风加紧了,灰腻的玻璃窗上横飘了一阵雨过来,质夫对窗上看了一眼,叹了一口气,仍复在继续他的默想:

“可怜的海如,你的儿子妻子如何的养呢?可怜的季生、斯敬,你们连儿女妻子都没有!啊啊!兼有你们两种可怜的,仍复是我自己。全家都在秋风里,九月衣裳未剪裁。……茫茫来日愁如海,寄语羲和快着鞭。……啊啊,黄仲则当时,还有一个毕秋帆,现在连半个毕秋帆也没有了!……今日爱才非昔日,莫抛心力作词人。……我去教书去吧!然而然而教书的时候,也要卑鄙龌龊地去结成一党才行。我去拉车去吧!啊啊,这一双手,这一双只剩了一层皮一层骨头的手,哪里还拉得动呢?……啌啌……啌啌……啌啌啌啌暧呀……”

他咳了一阵,头脑倒空了一空,几秒钟后,他听见楼下有几个人在说:

“楼上的那位于先生,怎么还不走?他走了,我们也好宽敞些!”

他听了这一句话,一个人的脸上红了起来。楼下讲话的几个发行业者的亲戚,好像以为他还没有回来,所以在那里直吐心腹。又谁知不幸的他,恰巧听见了这几句私语。他想作掩耳盗铃之计,想避去这一种公然的侮辱,只好装了自己是不在楼上的样子。可怜他现在喉咙头虽则痒得非常,却不得不死劲地忍住不咳出来了。忍了几分钟,一次一次的咳嗽,都被他压了下去。然而最后一阵咳嗽,无论如何,是压不下去了,反而同防水堤溃决了一样,他的屡次被压下去的咳嗽,一时发了出来。他大咳一场之后,面涨得通红,身体也觉得倦了。张着眼睛躺了一会儿,他就沉沉地没入了睡乡。啊啊!这一次的入睡,他若是不再醒转来,那是何等的幸福呀!

第二天的早晨,秋雨晴了,雨后的天空,更加蓝得可爱。修整的马路上,被夜来的雨洗净了泥沙,虽则空中有呜呜的凉风吹着,地上却不飞起尘沙来。大约是午前十点钟光景,于质夫穿了一件夏布长衫,在马路上走向邝海如的地方去吃饭去。因为他住的堆栈里,平时不煮饭,大家饿了,就弄点麦食吃吃。于质夫自小就娇养惯的,麦食怎么也吃不来。他的病,大半是因为这有一顿无一顿的饮食上来的,所以他宁愿跑几里路——他坐电车的钱也没有了——上邝海如那里去吃饭。并且邝与曾几日内就要走了,三人的聚首,以后也不见得再有机会,因此于质夫更想时刻不离开他们。

于质夫慢慢地走到了静安寺近边的邝、曾同住的地方,看见后门口有一乘黄包车停着。质夫开进了后门,走上堂前去的时候,只见邝、曾和邝夫人都呆呆地立在那里。两个小孩也不声不响地立在他们妈妈的边上。质夫闯进了这一幕静默的哑剧里与他们招呼了一招呼,也默默地呆住了。过了几分钟,楼上扑通扑通的霍斯敬提了一个藤筐走了下来。他走到了四人立着的地方,把藤筐摆了一摆,灰灰颓颓地对邝、曾等三人说:

“对不起,搅扰了你们许多天数,你们上船的时候,我再来送。分散之前,我们还要聚谈几回吧!”

说着把他的那双近视眼更瞅了一瞅,回转来向质夫说:

“你总还没有走吧!”

质夫含含糊糊地回答说:

“我什么时候都可以走的。大家走完了,我一个人还住在上海干什么?大约送他们上船之后,我就回去的。”

质夫说着用脸向邝、曾一指。

霍斯敬说了一声“失敬”,就俯了首慢慢地走上后门边的黄包车去,邝夫人因为下了眼泪,所以不送出去。其余的三人和小孩子都送他的车子出马路,到看不见了方才回来。回来之后,四人无言地坐了一会儿,海如才幽幽地对质夫说:

“一个去了。啊啊!等我们上船之后,只剩了你从上海乘火车回家去,你不怕孤寂的么?还是你先走的好吧,我们人数多一点,好送你上车。”

质夫很沉郁地回答说:

“谁先走,谁送谁倒没有什么问题,只是我们二年来的奋斗,却将等于零了。啊啊!想起来,真好像在这里做梦。我们初出季刊周报的时候,与现在一比,是何等的悬别!这一期季刊的稿子,趁他们还没有付印,去拿回来吧!”

邝海如又幽幽地回答说:

“我也在这样地想,周报上如何的登一个启事呢?”

“还要什么启事,停了就算了。”质夫愤愤地说。

海如又接续说:

“不登启事,怕人家不晓得我们的苦楚,要说我们有头无尾。”

质夫索性自暴自弃地说:

“人家知道我们的苦楚,有什么用处?还再想出来弄季刊周报的复活么?”

只有曾季生听了这些话,却默默地不作一声,尽在那里摸脸上的瘰粒。

吃过午饭之后,他们又各说了许多空话,到后来大家出了眼泪才止。这一晚质夫终究没有回到那同牢狱似的堆栈里去睡。

曾、邝动身上船的前一日,天气阴闷,好像要下雨的样子。在静安寺近边的那间一楼一底的房子里,于午前十一时,就装了一桌鱼肉的供菜,摆在那张圆桌上。上首尸位里,叠着几册丛书季刊,一捆周报和日刊纸。下面点着一双足斤的巨烛,曾、邝、于、霍四人,喝酒各喝得微醉,在那里展拜。海如拜将下去,叩了几个响头,大声地说:

“诗神请来受飨,我们因为意志不坚,不能以生命为牺牲,所以想各逃回各的故乡去保全身躯。但是艺术之神们哟,我们为你们而受的迫害也不少了,我们绝没有厌弃你们的心思。世人都指斥我们是不要紧的,我们只要求你们能了解我们,能为我们说一句话,说‘他们对于艺术却是忠实的。’我们几个意志薄弱者,明天就要劳燕东西地分散了,再会不知还是在这地球之上呢?还是在死神之国?我们的共同的工作,对我们物质上虽没有丝毫的补益,但是精神上却把我们锻炼得同古代邪教徒那样的坚忍了。我们今天在离散之前,打算以我们自家的手把我们自家的工作来付之一炬,免得他年被不学无术的暴君来蹂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