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沉醉的晚上(第2/4页)

“这一包是葡萄浆的面包,请你收藏着,明天好吃的。另外我还有一包香蕉买在这里,请你到我房里来一道吃吧!”

我替她拿住了纸包,她就开了门邀我进她的房里去。共住了这十几天,她好像已经信用我是一个忠厚的人的样子。我见她初见我的时候脸上流露出来的那一种疑惧的形容完全没有了。我进了她的房里,才知道天还未暗,因为她的房里有一扇朝南的窗,太阳反射的光线从这窗里投射进来,照见了小小的一间房,由二条板铺成的一张床,一张黑漆的半桌,一只板箱,和一条圆凳。床上虽则没有帐子,但堆着有两条洁净的青布被褥。半桌上有一只小洋铁箱摆在那里,大约是她的梳头器具,洋铁箱上已经有许多油污的点子了。她一边把堆在圆凳上的几件半旧的洋布棉袄、粗布裤等收在床上,一边就让我坐下。我看了她那殷勤待我的样子,心里倒不好意思起来,所以就对她说:

“我们本来住在一处,何必这样的客气。”

“我并不客气,但是你每天当我回来的时候,总站起来让我,我却觉得对不起得很。”

这样地说着,她就把一包香蕉打开来让我吃。她自家也拿了一只,在床上坐下,一边吃一边问我说:

“你何以只住在家里,不出去找点事情做做?”

“我原是这样地想,但是找来找去总找不着事情。”

“你有朋友么?”

“朋友是有的,但是到了这样的时候,他们都不和我来往了。”

“你进过学堂么?”

“我在外国的学堂里曾经念过几年书。”

“你家在什么地方?何以不回家去?”

她问到了这里,我忽而感觉到我自己的现状了。因为自去年以来,我只是一日一日地萎靡下去,差不多把“我是什么人?”“我现在所处的是怎么一种境遇?”“我的心里是悲还是喜?”这些观念都忘掉了。经她这一问,我重新把半年来困苦的情形一层一层地想了出来。所以听她的问话以后,我只是呆呆地看她,半晌说不出话来。她看了我这个样子,以为我也是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人。脸上就立时起了一种孤寂的表情,微微地叹着说:

“唉!你也是同我一样的么?”

微微地叹了一声之后,她就不说话了。我看她的眼圈上有些潮红起来,所以就想了一个另外的问题问她说:

“你在工厂里做的是什么工作?”

“是包纸烟的。”

“一天做几个钟头工?”

“早晨七点钟起,晚上六点钟止,中午休息一个钟头,每天一共要做十个钟头的工。少做一点钟就要扣钱的。”

“扣多少钱?”

“每月九块钱,所以是三块钱十天,三分大洋一个钟头。”

“饭钱多少?”

“四块钱一月。”

“这样算起来,每月一个钟点也不休息,除了饭钱,可省下五块钱来。够你付房钱买衣服的么?”

“哪里够呢!并且那管理人要……啊啊!……我……我之所以非常恨工厂的。你吃烟的么?”

“吃的。”

“我劝你最好还是不吃。就吃也不要去吃我们工厂的烟。我真恨死它在这里。”

我看看她那一种切齿怨恨的样子,就不愿意再说下去。把手里捏着的半个吃剩的香蕉咬了几口,向四边一看,觉得她的房里也有些灰黑了,我站起来道了谢,就走回到了我自己的房里。她大约做工倦了的缘故,每天回来大概是马上就入睡的,只有这一晚上,她在房里好像是直到半夜还没有就寝。从这一回之后,她每天回来,总和我说几句话。我从她自家的口里听得,知道她姓陈,名叫二妹,是苏州东乡人,从小系在上海乡下长大的。她父亲也是纸烟工厂的工人,但是去年秋天死了。她本来和她父亲同住在那间房里,每天同上工厂去的,现在却只剩了她一个人了。她父亲死后的一个多月,她早晨上工厂去也一路哭了去,晚上回来也一路哭了回来的。她今年十七岁,也无兄弟姊妹,也无近亲的亲戚。她父亲死后的葬殓等事,是他于未死之前把十五块钱交给楼下的老人,托这老人包办的。她说:

“楼下的老人倒是一个好人,对我从来没有起过坏心,所以我得同父亲在日一样地去做工,不过工厂的一个姓李的管理人却坏得很,知道我父亲死了,就天天地想戏弄我。”

她自家和她父亲的身世,我差不多全知道了,但她母亲是如何的一个人?死了呢还是活在哪里?假使还活着,住在什么地方?等等,她却从来还没有说及过。

天气好像变了。几日来我那独有的世界,黑暗的小房里的腐浊的空气,同蒸笼里的蒸气一样,蒸得人头昏欲晕,我每年在春夏之交要发的神经衰弱的重症,遇了这样的气候,就要使我变成半狂。所以我这几天来,到了晚上,等马路上人静之后,也常常走出去散步去。一个人在马路上从狭隘的深蓝天空里看看群星,慢慢地向前行走,一边做些漫无涯涘的空想,倒是于我的身体很有利益。当这样的无可奈何,春风沉醉的晚上,我每要在各处乱走,走到天将明的时候才回家里。我这样地走倦了回去就睡,一睡直可睡到第二天的日中,有几次竟要睡到二妹下工回来的前后方才起来。睡眠一足,我的健康状态也渐渐地恢复起来了。平时只能消化半磅面包的我的胃部,自从我的深夜游行的练习开始之后,进步得几乎能容纳面包一磅了。这事在经济上虽则是一大打击,但我的脑筋,受了这些滋养,似乎比从前稍能统一。我于游行回来之后,就睡之前,却做成了几篇Allan Poe式的短篇小说,自家看看,也不很坏。我改了几次,抄了几次,一一投邮寄出之后,心里虽然起了些微细的希望,但是想想前几回的译稿的绝无消息,过了几天,也便把它们忘了。

邻住者的二妹,这几天来,当她早晨出去上工的时候,我总在那里酣睡,只有午后下工回来的时候,有几次有见面的机会,但是不晓是什么原因,我觉得她对我的态度,又回到从前初见面的时候的疑惧状态去了。有时候她深深地看我一眼,她的黑晶晶、水汪汪的眼睛里,似乎是满含着责备我、规劝我的意思。

我搬到这贫民窟里住后,约莫已经有二十多天的样子,一天午后我正点上蜡烛,在那里看一本从旧书铺里买来的小说的时候,二妹却急急忙忙地走上楼来对我说:

“楼下有一个送信的在那里,要你拿了印子去拿信。”

她对我讲这话的时候,她的疑惧我的态度更表示得明显,她好像在那里说:“呵呵!你的事件是发觉了啊!”我对她这种态度,心里非常痛恨,所以就气急了一点,回答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