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第2/5页)

大赤包的眼睛是不揉沙子的。她一眼便看明白桐芳的用意。可是眼睛不揉沙子的人,心里可未必不容纳几个沙子。她认准了招弟是异宝奇珍,将来一定可以变成杨贵妃或西太后。一方面她须控制住这个宝贝,一方面也得讨小姐的喜欢。假若母女之间为桐芳而发生了冲突,女儿一气而嫁个不三不四的,长像漂亮而家里没有一斗白米的兔蛋,岂不是自己打碎了自己的玛瑙盘子翡翠碗么?不,她不能不网开一面,教小姐在小处得到舒服,而后在大事上好不得不依从妈妈。再说,女儿花是开不久的,招弟必须在全盛时代出了嫁。女儿出嫁后,她再收拾桐芳。不管,不管怎样,不管到什么时候,她必须收拾了桐芳;就是到了七老八十,眼看要入墓了,她也得先收拾了桐芳,而后才能死得瞑目。

在这种新的形势下,却只苦了高第。她得不到妈妈的疼爱,看不上妹妹的行为,又失去了桐芳的友情。不错,她了解桐芳的故意冷淡她,但是理智并不能够完全战胜了感情。她是个女孩子,她需要恋爱或怜爱。她现在是住在冰窖里,到处都是凉的,她受不了。她有时候恨自己,为什么不放开胆子,闯出北平。有时候,她也想到用结婚结束了这冰窖里的生活。但是,嫁给谁呢?想到结婚,她便也想到危险,因为结婚并不永远象吃鱼肝油精那么有益无损。她在家,便感到冷气袭人;出去,又感到茫茫不知所归。浪漫吧,怕危险;老实吧,又无聊。她不知怎样才好。她时常发脾气,甚至于对桐芳发怒。但是,脾气越坏,大家就越不喜欢她,只落个自讨无趣。不发脾气吧,人们也并不就体贴她。她变成个有父母姐妹的孤女。有时候,她还到什么慈善团体去,听听说经,随缘礼拜。可是这也并没使她得到宁静与解脱。反之,在钟磬香烛的空气里冷静一会儿之后,她就更盼望得到点刺激,很象吃了冷酒之后想喝热茶那样。无可如何,她只能偷偷的落几个泪。

天冷起来。买不到煤。每天,街上总有许多冻死的人。日本人把煤都运了走,可是还要表示出他们的善心来。他们发动了冬季义赈游艺大会,以全部收入办理粥厂,好教该冻死的人在一息尚存的时节感激日本人。在这意义之外,他们也就手儿又教北平人多消遣一次;消遣便是麻醉。该冻死的总要冻死,他们可是愿意看那些还不至于被冻死的听到锣鼓,看到热闹,好把心灵冻上。对于这次义赈游艺,他们特别鼓励青年们加入,能唱的要出来唱,能耍的要出来耍;青年男女若注意到唱与耍,便自然的忘了什么民族与国家。

蓝东阳与胖菊子亲自来请招弟小姐参加游艺。冠家的人们马上感到兴奋,心都跳得很快。冠晓荷心跳着而故作镇定的说:

“小姐,小姐!时机到了,这回非唱它一两出不可!”招弟立刻觉得嗓子有点发干,撒着娇儿说:“那不行啊!又有好几天没吊嗓子啦,词儿也不熟。上台?我不能丢那个人去!我还是溜冰吧!”

“丢人?什么话!咱们冠家永远不作丢人的事,我的小姐!谁的嗓子也不是铁的,都有个方便不方便。只要你肯上台,就是放个屁给他们听听,也得红!反正戏票是先派出去的,咱们唱好了,是他们的造化;唱不好,活该!”晓荷兴奋得几乎忘了文雅,目光四射的道出他的“不负责主义”的真理。“是要唱一回!”大赤包气派极大的说:“学了这么多的日子,花了那么多的钱,不露一露算怎么回事呢?”然后转向东阳:“东阳,事情我们答应下了!不过,有一个条件:招弟必须唱压轴!不管有什么角色,都得让一步儿!我的女儿不能给别人垫戏!”

东阳对于办义务戏已经有了点经验。他知道招弟没有唱压轴的资格,但是也知道日本人喜欢约出新人物来。扯了扯绿脸,他答应了条件。虽然这里面有许多困难,他可是晓得在办不通的时候可以用势力——日本人的势力——去强迫参加的人。于是他也顺手儿露一露自己的威风:“我教谁唱开场,谁就得唱开场;教谁压台谁就压台;不论什么资格,本事!不服?跟日本人说去呀!敢去才怪!”“行头怎办呢?我反正不能随便从‘箱’里提溜出一件就披在身上!要玩,就得玩出个样儿来!”招弟一边说,一边用手心轻轻的拍着脸蛋。

高亦陀从外面进来,正听到招弟的话,很自然的把话接过去:“找行头,小姐?交给我好啦!要什么样的,全听小姐一声吩咐,保管满意!”他今天打扮得特别干净整齐,十分象个“跟包”的。

打量了亦陀一眼,招弟笑了笑。“好啦,我派你作跟包的!”“得令!”亦陀十分得意的答应了这个美差。

晓荷瞪了亦陀一眼。他自己本想给女儿跟包,好随着她在后台挤出挤进,能多看看女角儿们。在她上台的时节,他还可以弄个小茶壶伺候女儿饮场,以便教台下的人都能看到他。谁知道,这么好的差事又被亦陀抢了去!

“我看哪,”晓荷想减少一些亦陀报效的机会,“咱们楞自己作一身新的,不要去借。好财买脸的事,要作就作到了家!”招弟拍开了手。她平日总以为爸爸不过是妈妈配角儿,平平稳稳的,没有什么大毛病,可也不会得个满堂好儿。今天,爸爸可是象忽然有了脑子,说出她自己要说的话来。“爸爸!真的,自己作一身行头,够多么好玩呀!是的,那够多么好玩呀!”她一点也没想到一身行头要用多少钱。

大赤包也愿意女儿把风头出得十足,不过她知道一身行头要花许多钱,而且除了在台上穿,别无用处。眨一眨眼,她有了主意:“招弟,你老夸嘴,说你的朋友多,现在到用着他们的时候了,看看他们有没有替你办点事儿的本事!”招弟又得到了灵感:“对!对!我告诉他们去,我要唱戏,作行头,看他们肯掏掏腰包不肯。他们要是不肯呀,从此我连用眼角都不再看他们一眼。我又不是他妈的野丫头,贱骨头,随便白陪着他们玩!”把村话说出来,她觉得怪痛快,而且仿佛有点正义感似的。

“小姐!小姐!”晓荷连连的叫:“你的字眼儿可不大文雅!”“还有头面呢!”亦陀失去代借行头的机会,赶快想出补救的办法来。“要是一身新行头,配上旧头面,那才难看得要命。我去借,要点翠的,十成新的,准保配得上新行头!”

把行头与头面的问题都讨论得差不多了,大赤包主张马上叫来小文给招弟过一过戏。“光有好行头,好头面,而一声唱不出来,也不行吧?小姐,你马上就得用功哟!”她派人去叫小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