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论克己(第2/11页)

克制愤怒,在许多场合,被认为不如克制恐惧那样的恢宏与高贵。适当表达公正的义愤,构成古今许多最壮丽堂皇也最令人激赏赞叹的雄辩文章。狄摩西尼斯[33]猛烈抨击马其顿的菲利浦二世的四篇演说文(The Philippics),以及西塞罗(Cicero)猛烈抨击卡特林纳党徒(Catalinarians)[34]的四篇演说文,它们的优美,全来自于它们高贵合宜地表达了这种激情。但是,这种公正的义愤,其实不过是被适当约束与调节至公正的旁观者能够同情体谅的那个程度的愤怒。超出这个程度的那种狂暴喧闹的激情,总是令人讨厌与不舒服的,并且会使我们比较同情那个遭受愤怒的人,而不是那个宣泄愤怒的人。在许多场合,宽恕的高贵性甚至高于最完全合宜的愤怒。当得罪人的那一方已经作出适当的认错表示;或者,即使没有任何这样的表示,当公共利益要求最不共戴天的仇敌应该联合起来执行某项重要任务时,被人得罪的那一方,如果能够抛下所有憎恨,并且能够推心置腹、诚挚对待曾经使他痛心疾首的那一方,那么,他似乎应当值得我们的最高赞美。

然而,克制愤怒,却未必总是会被认为这样的了不起。恐惧是一种和愤怒相反的感觉,并且常常是抑制愤怒的动机;而在这种场合,动机的卑鄙性质,会减去这抑制动作的所有高贵性质。愤怒鼓舞攻击行动,而且放纵愤怒,有时候也像在展示颇有胆量超越恐惧。放纵愤怒有时候是虚荣心追求的一个目标,而放纵恐惧绝不会是虚荣的目标。爱慕虚荣与意志懦弱的人,当他们与他们的下属,或与那些不敢抵抗他们的人相处时,常常喜欢装出一副很夸张易怒的模样,并且自以为他们这么做是在展示所谓的气魄。一个好逞威风的人,会编造出许多他自己如何傲慢无礼的不实故事,并且以为借此可以使他自己在他的听众眼中变得,如果不是比较可亲与可敬,至少比较不可小看。近代的风俗,由于赞许决斗的陋习,在某些场合,可以说鼓励私人雪耻复仇;在近代,这种风俗也许大大有助于使因为恐惧而抑制愤怒变得比这抑制动作原本或许会被认为的更加可鄙。在对恐惧的克制中,总是有某种尊贵的成分,不管那克制是基于什么动机。对愤怒的克制,却不是这样。除非它完全是基于保持端庄、尊严与合宜的意识,否则就绝不会是完全讨人喜欢的。

遵照审慎、公平与适当慈善的指令行动,在没有什么诱因不这么行动的场合,似乎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功劳。但是,在极大的危险与困难中,冷静慎重地行动;虔诚地遵守神圣的正义规则,尽管有某些极其重大的利益在引诱我们违背那些规则,也尽管有某些极其重大的损害在怂恿我们不顾那些规则;绝不容许我们心中的慈悲,因我们曾经慈悲对待过的某些人心怀恶意与忘恩负义,而受挫或沮丧,这样的性格,无疑具有最崇高的智慧与美德。自制的修养功夫,不仅本身是一项伟大的美德,而且所有其他美德也似乎是从它那里获得它们的主要光彩。

对恐惧的克制力和对愤怒的克制力,总是伟大高贵的力量。当它们是受正义感和慈悲心指使时,它们不仅是伟大的美德,而且也增添其他那些美德的光辉。然而,它们有时候是受很不一样的动机指使的,在这种场合,它们虽然仍旧是伟大与可敬的,不过,却可能是极端危险的。最大无畏的勇气也许会被用来进行最不正当的阴谋。在重大的挑拨激怒中,表面的平静与好脾气有时候也许隐藏着最坚定与最残忍的复仇雪耻的决心。这种掩饰所需的精神力量,虽然总是而且必然会遭到虚伪的卑鄙性质所玷污,然而,却常常很受许多见识不凡的人物推崇。凯瑟琳·美第奇[35]的矫情掩饰,时常受到学识渊博的历史学家达维拉[36]的歌颂赞扬;后来被封为首任布里斯托(Bristol)伯爵的迪各比勋爵[37]的矫情掩饰,受到严肃正直的克拉雷敦勋爵[38]的歌颂赞扬;被封为首任沙夫兹·伯里(Shaftes Bury)伯爵的艾胥礼[39]的矫情掩饰,受到贤明的约翰·洛克先生的歌颂赞扬。甚至西塞罗(Cicero)也似乎认为这种虚情假意的性格虽然的确不是最高贵的性格,不过,却未必不适宜某种能屈能伸的为人处世方式;他还认为这种方式,尽管不很光明磊落,不过,整个看起来,也许是可以得到赞许的,并且是可敬的。他以荷马的尤里西斯(Ulysses)[40]、雅典的狄米斯托克利[41]、斯巴达的吕山德[42],以及罗马的马库斯·克拉苏[43]等人为例说明这种性格。这种阴暗深沉的虚假性格,最常发生在社会极端混乱的时候,发生在党派激烈斗争与内战如火如荼的时候。当法律已经大部分失去效力时,当只靠完全的清白无辜无法确保自身安全时,自卫的考量迫使大部分人民不得不诉诸机巧灵便,巧言令色地假意奉承那一方不管怎样碰巧在当下占优势的党派。而且,这种虚假的性格也常常有最冷静且最坚定的勇气相伴。这种性格的适当发挥必须以那种勇气为基础,因为它一旦被发现,结果通常是必死无疑。这种性格的作用有好有坏,它或者会加剧,或者会减轻那些处于劣势而被迫必须采取它的那些反对派们心中猛烈的仇恨。虽然它有时候可能是有用的,不过,它至少同样容易是极端有害的。

对比较不猛烈狂暴的激情的克制力,似乎远远比较不可能被滥用来达成任何有害的目的。节制、端庄、谨慎与稳健,总是和蔼可亲的,并且很少可能被导向任何不好的目的。可亲的贞节之德,以及可敬的勤劳节俭之德,正是从稳健不懈地发挥那些比较温和的克己功夫中,得到所有属于它们的那种沉稳的光泽。所有那些满足于走在平民卑微的人生道路上、平静朴素地过活的人,他们的品行也是从同一原则中得到大部分属于它的那种美丽与优雅。这种美丽与优雅,和战争英雄、政治家或立法者那些比较了不起的行动所散发出来的那种美丽与优雅相比,虽然远远比较不耀眼,却未必比较不惹人喜欢。

本书已在好几个不同的地方交代过自我克制的性质,因此,我认为,关于那些美德的细节,已经没有再详加讨论的必要。此刻我仅指出,就各种不同的激情来说,合宜点所在的位置,亦即,可以获得公正的旁观者赞许的那个强弱程度,各不相同。就某些激情来说,过分比不足较不讨厌;就它们来说,合宜点的位置似乎比较高,或者说,比较接近过分而非比较接近不足。就其他某些激情来说,不足比过分较不讨厌;就它们来说,合宜点的位置似乎比较低,或者说,比较接近不足而非比较接近过分。属于前一种的,是旁观者最容易同情的那些激情,而属于后一种的,则是旁观者最不容易同情的那些激情。此外,属于前一种的那些激情,对于主要当事人来说,直接的感觉或感触是愉快的;而属于后一种的,其直接的感觉或感触则是不愉快的。我们通常可以断言,旁观者最易于同情,因此,合宜点的位置可以说比较高的那些激情,是那些让主要当事人直接觉得多少有点愉快的激情;而相反,旁观者最不易于同情,因此,合宜点的位置可以说比较低的那些激情,是那些让主要当事人直接觉得多少有点不愉快或甚至痛苦的激情。此一通则,就我观察所及的范围内,绝无任何例外。只消少数几个例子,便可充分解释此一通则,并且证明它真实无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