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论社会习惯与时尚对道德情感的影响(第2/4页)

其他一些职业惯有的性格,其合宜性的基础,就不是这么显而易见的。对于这些性格,我们的赞许,似乎纯粹基于习惯,没有获得任何前述那种揣度思量的佐证或加强。例如,我们根据社会习惯,把快活、轻佻、活泼随性,以及一定程度的放荡这样的性格,归属于职业军人。不过,假使我们认真考虑什么性情或气质最适合这种情况的话,我们或许很可能断定,最严肃审慎的气质最适合他们,因为他们的生命经常暴露在极端危险中,因此他们应该比别人更常想到死亡及其后果。然而,此一情况,很可能正是为什么相反的性情在军人当中这么普遍的原因。要克制死亡的恐惧,以便镇静凝神地审度死亡,所需的努力是如此的巨大,以致那些经常面对死亡的人发现,把他们的思绪完全转移到死亡以外的念头上,把他们自己包裹在漫不经心与不在乎的安全假象中,以及为了这个目的,投身于各种娱乐和放荡的行径,对他们来说,比较容易。对喜好沉思或抑郁寡欢的人来说,军营实在不是一个适合他的场所:没错,那种气质的人往往是非常坚决的,并且能够奋力不屈不挠地果敢面对最不可避免的死亡。但是,当他面对的,虽非迫在眉睫,不过却是持续不断的危险时,当他不得不长期发挥一定程度的努力视死如归时,他的心力将因此而消耗殆尽,他的性情将变得如此消沉,以致感受不到任何幸福与欢乐。相反,那些轻佻快活与漫不经心的人,那些完全用不着努力视死如归的人,那些完全下定决心绝不考虑他们的未来,那些下定决心要在不断的享乐与消遣中,把他们对处境的所有忧虑全部忘掉的人,就比较容易忍受这种情况。每当一个军官,不论由于什么特殊的缘故,没有理由期待他会遭遇什么不寻常的危险时,他往往会失去他的性格中那种轻佻快活与浪荡轻率的成分。一支城市卫戍部队的指挥官,通常是一个和他以外的市民同胞们一样不太喝酒、一样谨小慎微、一样吝啬节俭的家伙。同样的,太平的日子一久,军人与一般市民之间的性格差异,往往也会跟着变小。然而,军人的平常处境,还是会使快活轻佻,以及一定程度的放荡,如此鲜明地成为他们当中常见的性格;而我们的想象习惯,也如此紧密地把这种性格和这种身份联系在一起,以致我们往往会瞧不起任何因为气质或境遇特殊而无法养成这种性格的人。我们嘲笑某个城市卫兵的脸色庄重谨慎,因为这脸色是如此不像他的同胞。他们自己似乎也常常以他们本身的言行举止循规蹈矩为耻,并且为了避免偏离他们的职业形象,他们喜欢装出一副绝非他们本性的轻浮模样。不管是什么样的举止态度,只要我们习惯在某一有体面的职业中看到它,在我们的想象中,它就会变得和那个职业如此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以致每当我们看到它们当中的某一个,便期待会遇到另一个,而一旦期待落空,就会遗憾没有看到我们预期发现的东西。我们觉得困窘,手足失措地僵住,不知道怎样和这样的一个怪人,一个显然在假装他不属于那种我们习惯认为他属于的怪人攀谈。

同样的,不同时代与国家的不同处境,往往使生活在其中的大多数人民养成不同的性格。对各种一定程度的人品性质,他们的感觉,是觉得应予谴责,或是值得钦佩,无论如何,会随着各种人品性质,在他们自己的国家与时代,常见的那个程度而有所不同。在俄罗斯会被高度尊重的那个程度的客气有礼,甚至也许还会被认为是娘娘腔的谄媚,在法国宫廷里会被视为粗鲁野蛮。在一位波兰的贵族身上,会被认为过分吝啬的那个程度的持身节俭,在一个阿姆斯特丹的公民身上,会被视为挥霍无度。每一个时代与国家,都会把他们在他们自己所尊敬的那些人身上常常看到的那个程度的各种性质,看成是各该种才干或美德的中庸之道。而由于他们的处境不同,使他们或多或少习惯见到不同程度的各种人品性质,所以在他们看来,各种人品性质的中庸之道便有所不同,从而他们觉得最为正确合宜的那种品行也就随之而异。

在文明的民族中,以仁慈为基础的各种美德,受到的培养,多于以克己和禁欲为基础的美德。在未开化的野蛮民族中,情形刚好相反,各种克己的美德,得到比各种仁慈的美德更多的培养。在谦恭有礼的文明时代,人民普遍享有安全与幸福,没有多少机会磨炼培养藐视危险,以及耐心忍受辛劳、饥饿与痛苦的美德。贫穷很容易避免,所以,不在乎贫穷,几乎不再是一种美德。禁绝享乐的欲望,变得比较不那么必要,心灵比较可以随意放松它自己,并且在所有享乐事项上,纵容它的各种自然倾向。

在野蛮民族中,情形则完全相反。每一个野蛮人都接受某种斯巴达式的训练,并且迫于处境的需要,都惯于忍受各种困苦。他经常处于危险:他时常面对极端的饥饿,并且常常死于完全缺乏食物。他的处境,不仅使他习于忍受各种危难困苦,而且也教他绝不可流露出那危难困苦可能激起的任何情感。他不可能期待,对于这种软弱的情感,他的同胞们会给予任何同情或纵容。在我们能够好好怜悯他人之前,我们自己必须多少享有一些轻松自在。如果我们自己的不幸使我们极端感到苦恼,我们便不会有闲工夫去注意我们邻人的不幸,而所有野蛮人都太过于忙着应付他们自己的各种匮乏与需要,以致不太会去注意他人的匮乏与需要。所以,一个野蛮人,不论他的苦恼属于什么性质,绝不指望在他周遭的人会同情他,并且因为这个缘故,他也不屑暴露他自己的真感情,容许最微小的软弱征候逸出他的掌握。在他心中翻腾的感情,无论怎样狂暴强烈,绝不会被允许扰乱到他脸部表情的平静,或他行为举止的镇定。据说,北美洲的那些野蛮人,在所有场合,都摆出极其冷漠的态度,并且会觉得他们自己很丢脸,如果他们在任何方面显得克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不管是因为爱,或因为悲伤,或因为怨恨。他们在这方面的宽宏大度与自我克制,几乎超过欧洲人的想象。在地位与财富人人平等的一个地方,有人或许会预期,男女双方的情投意合,应该是婚姻的唯一考虑,而且应该毫无保留地受到尊重与纵容。然而,正是在这样的地方,所有婚姻,无一例外,都由父母决定,而且一个年轻人会认为他自己将永远羞于见人,如果他显露出,哪怕只有一丁点儿,他喜欢某个女子甚于其他女子,或没有表现出,对于什么时候结婚,以及和什么人结婚,他完完全全不在乎的样子。人在爱情中的软弱,在仁慈有礼的时代,受到如此大方的纵容,然而,在野蛮民族中,却被视为最不可宽恕的懦弱。甚至在结婚后,男女双方似乎还会为某种结合感到羞耻,只因那结合是建立在如此肮脏的一个必要性基础上。他们不住在一起。他们只偷偷地互相探视。他们各自继续住在他们自己的父亲家里。在所有其他的地方都是清白无咎而被允许的那种两性公开的同居,在这里却被认为是最下流与最没有男人气概的纵欲好色。而且,他们也不只对这种愉快的情感施加这样绝对的自我克制,他们时常在所有他们同胞的注视下,以最无动于衷的表情,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愤怒,忍受伤害、叱责与最下流的侮辱。当一个野蛮人不幸成为战俘,并且照例,从他的征服者的口中听到死刑宣判时,他不会有任何情绪表现,并且在宣判后,甘心忍受最可怕的凌虐折磨,绝对不会发出任何自叹的声息,或表露出其他任何感情,除了藐视他的敌人。当他被绑住肩膀吊在慢火上烤的时候,他嘲笑他的凌虐者,告诉他们说,他自己过去在凌虐那些落入他手中的他们的同胞时,手段怎样比他们更为巧妙、更富有创意。在他已经被烧焦烫伤,并且在他全身所有最脆弱敏感的部位,被千刀万剐了好几个小时之后,为了延长他的不幸,他通常被允许一阵短暂的喘息时间,从火刑柱上被释放下来。他利用此一喘息的空隙,谈论所有无关紧要的课题,询问家乡的消息,似乎对什么事都很在乎,就是不在乎他自己的处境。在旁观看的那些人,也显露出同样的冷感麻痹;对于眼前这么可怕的一幕景象,他们似乎一点感觉也没有;他们几乎不去看那个囚犯,除了当他们帮忙凌虐他的时候。在其他时候,他们抽烟聊天,任何常见的事物都是他们消遣逗乐的话题,就是不会聊到他们眼前凌虐囚犯的景象,仿佛那回事没在进行似的。据说,每一个野蛮人,一进入年轻时期,便开始为这个可怕的结局做心理准备。为了这个目的,他作了一首他们所谓的死亡之歌,一首当他落入敌人的手中,并且在他们的百般折磨下,即将断气时,他要唱的歌。这首歌的内容,全在侮辱他的凌虐者,以及宣示他对死亡与痛苦一点儿也不在乎。他在所有不寻常的场合都会唱这首歌,当他要出去打仗时,当他在战场上遇到他的敌人时,或每当他决心要显示,他已经为最可怕的不幸做好了心理准备,人力绝不可能使他退缩或改变他的心意时。所有其他地方的野蛮民族,也同样藐视死亡与苦刑折磨。任何一个来自非洲海岸的黑奴,在这方面,所拥有的那一定程度的高贵肚量,常常不是他那卑鄙的主人龌龊的灵魂想象得到的。命运女神对人类最残忍的一次作弄,当在于她使那些英雄民族遭受到连欧洲监狱都不想收容的一群废物的宰制,这群卑劣的家伙,既没有他们所来自的那些国家的美德,也没有他们所前往的那些国家的美德,他们的轻浮、残忍和卑鄙,是这么理所当然地应该使他们遭到被征服者的鄙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