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论处境的顺逆对人类评论行为合宜与否的影响(第2/8页)

为什么我们在朋友面前会比较羞于哭泣,而不是比较羞于欢笑呢?就像我们时常有很好的理由欢笑那样,我们时常也有同样好的理由哭泣。但是,我们总是觉得,旁观者比较可能陪我们一起愉快,而比较不可能陪我们一起痛苦。悲叹诉苦总是不体面的,即使在我们遭逢最可怕的不幸压迫时。但是,欢呼胜利不见得总是不合时宜。没错,精明的审慎往往劝我们得意时应该更加克制自己的喜悦,因为精明的审慎教我们应该避免的妒忌,正是得意时的欢呼比什么都更容易引起的一种感觉。

对上级没有丝毫妒忌的群众,在凯旋仪式或公共庆典上,他们的欢呼是多么的真诚啊!而在执行死刑的场合,他们的悲伤通常又是多么的沉静缓和!在丧礼中,我们的悲伤通常只不过是装模作样的严肃,但是,在洗礼或婚礼仪式中,我们却总是由衷地欢笑,没有丝毫做作。在这些,以及所有类似的欢乐场合,我们的喜悦,虽然不像主要当事人那样的持久,却往往像他们那样的生动活泼。每当我们诚挚地祝贺朋友时(使人性蒙羞的是,我们很少这么做),他们的喜悦简直变成我们的喜悦;刹那间,我们就像他们那样的快乐;我们内心溢满真正的愉快;喜悦与满足在我们的眼中闪耀,我们的容光更为焕发,举止更为轻盈。

但是,相反,当我们吊慰朋友的忧伤时,和他们相比,我们的感受是多么的微弱!我们在他们身旁坐下,注视着他们,严肃认真地聆听他们倾诉种种不幸的遭遇。但是,当自然突发的激情时时打断他们的倾诉,时时几乎使他们哽咽窒息时,我们内心懒洋洋的情绪,想要追随他们内心恍惚迷离的情感悸动,距离却是多么的遥远啊!而在同一时候,我们也许还觉得他们的激情表现很自然,不见得比我们自己在相同的场合或许会感受到的更为强烈。我们甚至会暗中谴责我们自己不够敏感,也许正因为如此,我们会尽力在我们自己的想象中勉强鼓起一种矫揉造作的同情,然而这种同情,即使被勉强鼓起,也总是各种想象得出的同情中最轻微与最短暂的那一种。一般来说,当我们一踏出朋友的房门,这种同情就会永远消失不见。看起来,当自然女神在我们身上装载我们自己的悲伤时,她似乎认为那些悲伤已经够沉重了,所以,除了敦促我们去减轻他人的悲伤时必须分担的那一部分外,她便没再命令我们去分担他人身上更多的悲伤。

就因为对他人的忧伤我们的感觉是这样的迟钝,所以,在大灾难当中,豪迈恢宏地承受痛苦,看起来总是显得这么的庄严神圣。一个在遭逢许多琐碎的霉运时仍能维持心情开朗的人,他的品行可以算是优雅宜人的了。但是,一个在遭逢最可怕的不幸时仍能维持同样态度的人,看起来就有点超凡入圣。我们感觉到,任何人在像他那样的处境中须要付出多么宏大的努力,才能把自然会搅乱他们、使他们心神涣散的那些强烈的激情克制住。我们因为发现他居然能够如此彻底克制住自己的激情而大感惊愕。同时,他面不改色的刚毅,也完全和我们的内心的冷淡合拍一致。他不会给我们丝毫压力,要求我们展现更为细腻敏锐的感性,展现那种我们不仅发现我们没有,而且也很惭愧我们没有的感性。在他的感觉和我们的感觉间,存在最完美的调和一致,因此,他的行为在我们看来至为合宜。然而,根据我们对寻常人性弱点的经验,这样的合宜正是我们不可能合理预期他应当能够展现出来的那种合宜。我们大感讶异,奇怪他的精神力量怎可能发挥到如此高贵恢弘的地步。正如我们已经不只一次指出过的,混合着惊奇与讶异而更为强烈激动的赞许,正是应当被称为钦佩的那种感情。处处被敌人们包围的小加图(Cato)[16],没有能力抵抗他们,又不屑向他们屈服,以致最后迫于他那个时代重视名誉的处世准则,不得不以自戕寻求解脱。然而,他从未因为遭逢困厄而畏缩过,也从未发出过可怜的悲叹声息,哀求人们为他一掬悲惨的同情眼泪,一掬他们总是这么不愿意给予的那些眼泪;相反,他以大丈夫威武不能屈的气概武装自己,而且在他决意夺去自己性命的前一刻,还以他一贯镇定从容的态度,为了朋友们的安全,安排了所有必要的命令。那位极力鼓吹禁欲与冷静的伟大哲学家塞涅卡[17]说,这景象甚至连神仙们自己看了也会觉得欣慰与佩服。

每当我们在日常生活中碰到气度恢弘到这样超凡入圣的例子时,我们总是会非常感动。我们比较容易为这种似乎完全不为他们自身着想的人恸哭流泪,而不会为那些懦弱到忍不住任何悲伤的人恸哭流泪;而且在这样特殊的场合,旁观者同情的悲伤似乎会超过主要当事人原始的悲伤。当苏格拉底喝下最后一滴毒药时,他的朋友全都哭了,然而他自己却表现出最快乐高兴的从容镇静。在所有这样的场合,旁观者不会努力、也没有必要努力去克制同情的悲伤。他不会害怕同情的悲伤会使他心荡神移到怎么样过分或不合宜的地步;他反而会很高兴自己很有感性,并且会以完全屈服于自己的感性而自许自夸。所以,在想到朋友的不幸遭遇时,他很乐于沉迷在那可能呈现在他心里的最忧郁悲伤的想法中,尽管先前他对这位朋友也许从未有过这么深刻的感觉,感觉过如此慈悲与凄怆的强烈爱恋。但是,主要当事人的情况就大不相同了。他必须尽可能移开他的眼睛,不去注意他的处境中所有自然令人觉得可怕或不愉快的情况。他生怕,过于认真注意那些情况,或许会使他的情绪大受影响,以至于使他再也无法将情绪控制在适度的范围内,使他再也无法让自己变成旁观者完全同情与赞许的对象。所以,他的全副心思只专注在让他觉得愉快的那些情况上,专注在他即将因超凡的刚毅恢弘而博得的赞扬与钦佩上。当他感觉到自己能够做出这么高尚慷慨的努力,当他感觉到在这样可怕的处境中,自己仍能够表现出自己想要表现的神情时,就会使他的精神大受鼓舞,使他喜不自胜,使他能够保持某种胜利凯旋的喜悦,保持那种似乎在为他自己能够如此这般战胜困厄而欢腾雀跃的喜悦。

相反,一个因为自己的困厄而陷溺于悲伤与颓丧的人,看起来总是多少有点卑鄙可耻。我们无法使自己为他感觉到他为他自己所感觉到的,我们甚至也许感觉不到,如果我们在他那样的处境,我们将为我们自己感觉到的,所以,我们藐视他。如果有什么感觉可以被视为不公平的话,这种藐视他的感觉也许就是了,然而,我们却天生无法抗拒地被注定就是会这样的不公平。过度的悲伤,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都绝不会令人愉快,除非这悲伤的成分,来自于我们为他人感觉到的比较多,而来自于我们为自己感觉到的比较少。一个儿子,在他那宽容可敬的父亲过世时,即使纵情悲伤,也不会有什么人责怪他。他的悲伤主要是基于他对过世的父亲的同情,我们会欣然体谅这种富有爱心的同情。但是,他同样过度的悲伤,如果全是为了某种只影响到他自己的不幸,那就丝毫得不到这样的宽容。如果他沦落到成为一无所有的乞丐,如果他暴露在最可怕的危险中,甚至如果他被带出去公开处决,而在处刑台上流下一滴眼泪,那人类当中所有最英勇慷慨的人都将认为,他使自己永远蒙羞。然而,他们对他的怜悯,还是很强烈,而且很真诚。但是,由于这怜悯仍然没有他那过度的悲伤强烈,所以,对于这样一个敢在世人眼前自曝其短的人,他们不会有丝毫原谅的意思。他的行为让他们感觉到的,与其说是悲伤,不如说是羞耻;在他们看来,他这样使自己蒙受的耻辱,才是他整个不幸中最可悲之处。时常在战场上无视于死亡的毕洪公爵[18],当他站在处刑台上,看到自己沦落到那样的处境,回想起所有恩宠与光荣全因他自己的卤莽以致这么不幸地弃他而去,不禁伤心落泪。但是,这眼泪是多么有损于他在人们记忆中的勇猛形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