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六日(第2/3页)

听了这番议论,我好不容易才隐藏住自己的激动。这局面自然没有维持多久,因为一听她顺便提到了《威克菲牧师传》[12]以及……[13]竟谈得那样有真知灼见,我便忘乎所以,把自己知道的和盘托出,讲啊讲啊,直到绿蒂转过头去和另外两位姑娘搭讪,我才发现她俩瞪大了眼睛,在那儿坐冷板凳。表姐还不止一次地对我做出嗤之以鼻的样子,我也全不介意。

话题转到了跳舞的乐趣上。

“就算这种爱好是个缺点吧,”绿蒂说,“我也乐于向您承认,我不知道有什么比跳舞更好的了。有时候我心头不痛快,可只要在我那架破钢琴上弹支英国乡村舞曲,便一切都忘了。”

谈话间,我尽情地欣赏她那黑色的明眸:我整个的魂魄,都让她那活泼伶俐的小嘴与鲜艳爽朗的脸庞给摄走了!她隽永的谈吐完全迷醉了我,对于她用些什么词我也就顾不上听了!——你该想象得出当时的情形,因为你了解我。简单讲,当马车平稳地停在聚会的别墅前,我走下车来已经像个梦游者似的,神魂颠倒,周围朦胧中的世界对我已不复存在,就连从上面灯火辉煌的大厅中迎面飘来的阵阵乐声,我也充耳不闻。

两位先生,奥德兰和某某——谁记得清这许多名字啊!——一位是表姐的舞伴,一位是绿蒂的舞伴,赶到车边来迎接我们,各人挽住了自己的女友。我也领着我的舞伴,朝上面大厅走去。

大伙儿成双成对地旋转着,跳起了法国牟涅舞。我依次和姑娘们跳,最讨厌的偏偏最不肯放你走。后来,绿蒂和她的舞友跳起了英国乡村舞;在轮到她来和我们交叉的一刹那,你想想我心里是如何美滋滋的哟。看她跳舞真叫大饱眼福!你瞧,她跳得那么专心,那么忘我,整个身体和谐之极。她无忧无虑地跳着,无拘无束地跳着,仿佛跳舞就是一切,除此便无所思、无所感似的;此刻,其他任何事物都在她眼前消失了。

我请她跳第二轮英国乡村舞。她答应第三轮陪我跳,同时以世间最可爱的坦率态度对我说,她最爱跳德国华尔兹舞了。

“本地时兴跳华尔兹舞时原配伴当继续一起跳,”她说,“只是我的Chapeau[14]华尔兹跳得太糟,巴不得我免除他这个义务。您的小姐跳得也不好,又不喜欢跳;我从刚才跳英国舞看出,您的华尔兹准不错。要是您乐意陪我跳的话,那您就去请我的对手同意,我也找您的小姐说说。”

我一听便握住她的手。这样,我们便谈妥了,在跳华尔兹舞时,由她的男舞伴陪着我的女舞友闲谈。

喏,开始!我俩用各种方式挽着手臂,以此开心了好一会儿。瞧她跳得有多妩媚、多轻盈啊!华尔兹舞开始了,一双双舞伴转起圈来跟流星一般快,其实真正会的人很少,一开头场上便有点儿乱糟糟的。我们很机灵,先让那班笨蛋们蹦够了,退了场,才跳到中间去,和另外一对儿也就是奥德兰他们在一起,大显起身手来。我从没跳得如此轻快过,简直飘飘欲仙。手臂搂着个无比可爱的人儿,带着她轻风似的飞旋,周围的一切都没有了,消失了……威廉哟,凭良心说,我敢起誓,我宁可粉身碎骨,也绝不肯让这个我爱的姑娘,我渴望占有的姑娘,在和我跳过以后还去和任何人跳呵。你理解我么!

我们在大厅中漫步了几圈,为了喘口气。随后她坐下来,很高兴地吃着我特意摆在一边、如今已是所剩不多的几个橘子。这橘子可算帮了大忙。只是当她每递一片给她邻座的姑娘,这姑娘也老大不客气地接过去吃起来时,我的心都像被刀刺了一下似的疼痛。

在跳第三轮英国乡村舞时,我们是第二对。我俩跳着从队列中间穿过,上帝知道我是多么快活。我勾着她的胳膊,眼睛盯住她那洋溢着无比坦诚、无比纯洁的欢愉的盈盈秋波,不知不觉间,我们跳到了一位夫人面前。她年纪虽已不轻,然而风韵犹存,因而引起过我的注意。只见她笑吟吟地瞅着绿蒂,举起一个手指头来像要发出警告似的,并在我们擦过她身旁时意味深长地念了两次“阿尔伯特”这个名字。

“谁是阿尔伯特?”我对绿蒂说,“我想冒昧问一下。”

她正待回答,我们却不得不分开,以便作“8”字交叉。可是,在我和她擦身而过的瞬间,我恍惚看见她额头上泛起了疑云。

“我有什么不能告诉您呢?”她一边伸过手来让我牵着徐徐往前走,一边说,“阿尔伯特是个好人,我与他可以说已经订婚了。”

本来这对我并非新闻,姑娘们在路上已告诉过我了;可是经过刚才的一会儿工夫,她对我变得已如此珍贵,此刻再联系着她来想这事,我就感到非同小可了。总而言之,我心烦意乱,忘乎所以,竟蹿进了别的对儿中,把整个队列搅得七零八落,害得绿蒂费尽心力,又拉又拽,才迅速恢复了秩序。

舞会还没完,天边已经电光闪闪,隆隆的雷声盖过了音乐声。闪电是我们早看见了的,可我一直解释说,只不过天要转凉罢了。这当儿三个姑娘逃出了队列,她们的舞伴尾随其后,秩序便顿时大乱,伴奏也只好停止了。不消说,人在纵情欢乐之际突遭不测与惊吓,那印象是比平时来得更加强烈的。因为,一方面,两相对照,使人感觉更加鲜明,另一方面和更主要的,我们的感官本已处于亢奋状态,接受起印象来也更快。这就难怪好些姑娘一下子都吓得脸变了色。她们中最聪明的一个坐到屋角里,背冲窗户,手捂耳朵。另一个跪在她跟前,脑袋埋在她怀中。第三个挤进她俩中间,搂着自己的女友,泪流满面。有几个要求回家;另一些则更加不知所措,连驾驭我们那些年轻趋奉者的心力都没有了,只知道战战兢兢地祈祷上帝,结果小伙子们便放肆起来,全忙着用嘴去美丽的受难者唇边代替上帝接受祷告。有几位先生偷闲到下边抽烟去了;其余的男女却都赞成聪明的女主人的提议,进到了一间有百叶窗和窗幔的屋子里。刚一进门,绿蒂便忙着把椅子排成一个圆圈。大伙儿应她的请求坐定了,她便开始讲解做一种游戏的要领。

我瞅见有几个小伙子已经尖起嘴唇,手舞足蹈,盼望着去领胜利者的厚赏了。

“喏,咱们玩数数游戏,”绿蒂说,“注意!我在圈子里从右向左走,同时你们就挨个儿报数,每人要念出轮到他的那个数目字,而且要念得飞快,谁如果结巴或念错了,就吃一记耳光,这么一直念到一千。”

这一来才叫好看喽!只见绿蒂伸出胳膊,在圈子里走动起来。头一个人开始数一,旁边一个数二,再下一个数三,依次类推。随后绿蒂越走越快,越走越快。这当儿有谁数错了,“啪!”一记耳光;旁边的人忍俊不禁,“啪!”又是一记耳光。速度更其加快了。我本人也挨了两下子;使我打心眼儿里满意的是,我相信我挨的这两下子比她给其他人的还要重些。可不等数完一千,大伙儿已笑成一堆,再也玩不下去了。这时暴风雨业已过去,好朋友们便三三两两走到一边,我便跟着绿蒂回到大厅。半道儿上她对我说:“他们吃了耳光,倒把打雷下雨什么的一股脑儿忘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