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92

从知道外公生病,一直到大学开学前的整个暑假,我都和阿青一起陪在医院照顾他。

但随着大学开学在即,无论如何也终究有要分开的时候。

好在临别前,外公在阿青的细心照料下,情况已经有了很大好转,至少他已经逐渐能够在助步器的帮助下自己走走路,意识清晰的时候也越来越多,甚至能够自如地接受采访,处理一些公司高层的大事。

连医生都说,在一众大龄的脑梗病人中,他算是恢复情况最好的,托了阿青和他自己意志坚定的福,长此以往下去,或许还能继续转好。

外公听说这消息后不久——也就在我去大学报道前后,便一直央着阿青,说是想要回家去,不想一直呆在医院里。

“这么久没回去,我们园子里的苗苗都要荒了。”

“怎么会呢,司予,你又多操心了,我托了人一直给浇水施肥,荒不了的。”

“那阿青,你晒的辣椒,还有我们走的时候,养的那只小黄狗——”

“我都找人顾着呢,你别瞎想了。”

不管外公找什么理由,阿青这边,都像是铜墙铁壁似的防着,一点不让他钻空子。究其理由,虽谈不上用心良苦,可想想也是,怎么说都是在医院这更安稳,免得出问题的时候没人照看。

阿青在这件事上的态度很坚定,哪怕外公耍小心思,故意让我去跟她说,也没能说动她。

可惜毕竟相处了几十年,外公对阿青,到底还是有他自个儿的“撒娇”法子在的。

——“那不回去,在医院里无聊呀,阿青,你整天照顾我,都闷瘦了。”

那时刚吃完午饭,他拉着阿青的手,颤颤巍巍在楼下小花园里散步。

阿青挽着他的手臂,布满老年斑的两只手握在一处,轻轻地晃啊晃,哪怕步履蹒跚,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可瞧着背影,他们俩总永远像是合衬得天衣无缝似的。

外公这一句话落地,阿青没吱声。

“我想回家了,”倒是外公,复又侧头瞄了一眼人脸色,小声说,“我想回家,就跟你天天呆一起,阿青。我不喜欢医院,我就想回家。”

阿青皱了皱眉头,“你别任性。”

“没任性。”

“那你说,要是回家了,你再出点事怎么办?那里的医疗条件又没有这好,出了点事,送都送不及,我压根也不介意闷得慌,我只担心——”

“不,我就想跟你呆一块,待在家里,”外公这会儿不听话了,也固执起来,“不要在医院,我们要在家里过日子。”

“你……”

阿青沉默下去,许久无话。

是了,外公好像一直对“家”有种放不掉的执念,尤其是对有阿青在的“家”,这点我们一家人都很清楚。

不然他也不会犹在盛年时,便抛下一切陪着阿青去环游世界,又在事业辉煌之时宣告“退位”,和阿青一起回到平凡的乡野之间,经营着一片小果园。哪怕自己已是强撑病体,还惦记着阿青在医院里住了小半年,愈发消瘦的脸,惦记着他给阿青买了一屋子的拼贴画——也惦记着他们好不容易安稳过日子的小家。

外公真的很疼阿青。

但阿青何尝不疼外公呢?

所以,看着外公越来越像个孩子,一闹起脾气,连一向最能收服他的阿青,也终归拿他没了办法。

最后也是,经不住他磨,我前脚刚走,后脚,阿青还是让大舅帮忙办了手续,和外公一起回了乡下那片小果园去住。

除了多请了两个陪护搭把手帮忙,做饭的事也由阿青全权接管,再不让外公下厨之外,日子还是照旧过,倒没什么大的区别。

起先的那两年,外公的身体甚至一天天好了起来。

阿青说,但凡哪天天气好,他杵着龙头拐,还可以跟她像以前那样绕着镇子遛个弯,偶尔兴起,遛着家里那只大黄狗,去镇上公园,跟人下一下午的象棋,也没见身歪头晕,倒是心情乐得很,回家还嚷嚷着要做饭庆祝,被她拦下来,少不了要闹半小时脾气——也就顶多顶多半小时,有时还没到,他又自个儿凑过来,握着她手,小声的跟她说对不起。

“对不起,阿青……我不该不跟你说话,你别生气。”

“生气的人是谁呀?”阿青又好气又好笑,一边择菜,复又扭头假假的瞪他一眼,“你这还反将一军了,年纪越大,越满脑子坏主意。”

外公便笑,说是我,都是我惹你生气了。

他还是搬个小板凳坐在阿青身边。

右手牵着大黄的狗绳,左手不时给阿青捏捏手臂,有时候他也犯困,就轻轻靠在她肩膀。

阿青嘴上哼着家乡的小调,手上动作不停,却从来不去吵醒他的美梦。

或许也因为,我想——因为外公的那梦里,能让他安睡的梦里,一定有阿青在。

*

在确诊脑梗之后,外公还能够有些许的好转,全家人都为这事开心得很。

表弟表妹年纪小,时间多,一放假便回去看老人,尽量陪在他们身边;我虽然离得远,一有空,也总不忘和阿青打打视讯电话:眼瞧着镜头里的外公不见瘦,倒是因为常常坐着、锻炼得没有以前多,又被阿青好汤好水地养着,常年清瘦的脸颊反还多了二两肉,心里也好受很多。

外公胖了,笑容多了,看起来慈祥不少,日子过得很是平和舒坦。

我总还记得,那时是冬天,一见我出现在镜头前,戴着灰色的毛绒帽,穿着一身暖洋洋羽绒服的外公,便笑呵呵地冲我挥手。

阿青坐在他旁边,一边织着毛衣,一边听我俩聊天,偶尔也无奈笑笑,和我感慨两句:“你说你外公啊,是不是越活越回去了?整天跟个小朋友似的,惦记着你们,一看见就傻乐。”

笑完了,又问我:“阿星,你看你外公的毛线帽好不好看?”

“啊?好看啊……”

“好看什么呀,你又哄我呢,”阿青忍俊不禁,“你外公说这帽子他喜欢,又天天烦我,总让我也给你织一个,我说你们年轻人,现在都还是醉心LV啊,喜欢Dior的年纪,哪里会喜欢他这样土土的,他还不信。你倒好,也帮你外公说起话来了。”

外公听得直撇嘴。

摸摸自己的帽子,捏捏阿青的脸,他在旁边插嘴:“是很好看,你外婆做的我都喜欢。”

那时我们都以为外公的孩子气,只是老人们自然的衰老,一种久病后心智的回归。

却不想,偶尔感慨的话说得多了,原本都只当这是句无心笑闹的我,竟然也从某一天开始,真的……慢慢发现点不对劲来。

外公好像确实变了。

譬如,从前记忆力比很多年轻人还要好的外公,竟然会想不起来我的生日,也忘了我脚踝上留了个伤疤,是因为小时候爱闹腾,非要他骑单车载我,结果把脚伸进车轮里,留了个月牙弯弯似的小肉块——他明明因为这件事难过了很久,光是长大后劝我去做除疤手术,就说了好多次,可我重新在他面前,他却只满面茫然,反问我:“有这件事吗,我怎么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