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33

卓青选在了一个巧妙又温馨的时机,把筹备心中多时的话,彻底摊开在人前。

哪怕四周静的可怕,气氛凝滞僵涩,可她却只感觉像是时隔多日,忽然又重新拥有了能够呼吸的能力,脸色一下明快起来。

甚至还耐心给人盛了碗鱼汤,自己也盛上一碗。

抿了两口汤水润润嗓子,复才接续上文:“财产分割那一块,我已经问过律师,我不会狮子大开口,要求你跟我一人一半,你的还是你的,我一点都不会要。但坦白说,这几年,我也跟着认识的太太做过一点投资,有自己的小金库——本钱肯定是你这边出的,所以我是觉得,如果你申请要跟我分割那部分的财产,我可以只拿一小部分,这也很正常的,都由你决定。”

她把压了很久的文件袋摸到手中,抽出里头白纸黑字的文件,而后,调转一头,递到纪司予手里。

“我们没有孩子,这边就不用涉及抚养权的问题,会稍微简单一点。但是我想过了,如果我们离婚,后续的舆论反应肯定会特别大,加上你新官上任,在纪氏风头正好,如果影响到纪氏的对外形象,公关费用都是很大一笔支出,嗯……所以我的想法是,反正我短期内也不会急着再婚,这个消息可以暂时压一段时间,等到合适的时候再由你们那边公布。”

不是【我们可不可以离婚】,而是【可不可以尽快确认离婚协议书】。

她仿佛笃定了这场单方面的断绝关系势必可行,甚至连楚河汉界也为他划定清楚,一口一个我这边,你那边,说起话来一句接一句,连珠炮似的,根本无意留给他反驳的机会。

纪司予:“……”

“你可以看一下最后那页,我把保密方面的注意事项也写上去了,”她适时提醒,“律师看过,大致都没有问题——嗯,当然,如果可以的话,你们公司后续公关的稿件也给我一份是最好了。不过你要是觉得现在公布更好,那我支持你的决定,我这边没有其他的问题。”

纪司予没接腔。

只一页又一页,翻看着她草拟的离婚协议书。

他甚至还秉持着工作时一目十行的高效率。

纸页的边角被过分大力的动作捏出皱痕,翻动的声音格外刺耳。

视线扫过之处,协议书上相关的个人信息,大多已经丝毫不差的填好,剩下财产和债务方面不太明确的数字,就乖乖停笔——

个屁。

最后确定离婚的签名倒是行云流水般恣意,“卓青”两个字,一笔弯钩,弯到纸页底端。

“怎么样?”她注意到他翻到最后一页,从旁探问:“你觉得,这份协议还可以接受吗?如果细节方面不满意,我再找律师跟你那边好好谈。”

纪司予听在耳中,只得竭力控制着脸上的表情。

手指抵住额角,不住揉按着太阳穴,反反复复,试图平息心底几近要沸腾的情绪。

“财产分配那块,我尊重你的意见,所以特意让律师不要做过分的干预。”

“还有债务,债务的话,我这边是没有的,但我不知道你有没有代表纪氏做大型的担保,或者有一些别的债务形式,不太确定,就留给你的律师团队去处理,这样可以吗?”

旁人看来只懂吃喝玩乐做花瓶的纪四太太,此刻瞧着,竟比商场上无往而不利的那位更冷静,更理性,也更直白。

而纪司予始终无话。

不是不想说,而是有那么一瞬间,他几近是失声的状态。

多年未曾尝试过的哽塞感,令他不敢轻易发出声音,仿佛随便一句话,就能把他多年的自持冷静一朝蚕食殆尽。

狂躁,愤怒,恐惧,不安,茫然。

自诩冷情冷性,对待这世间万物向来缺乏共情心的人,何尝体验过这种几乎控制不住脾气,只想拍案而起的冲动——

“……!”

不住深呼吸过后。

牙关紧咬,筋骨紧绷到不住发颤的右手,终于才能控制着力度,将那文件放下。

“先不说这个,”他转而摸起竹筷,给卓青碗里夹了一块鸭肉,“吃饭吧,先吃饭。”

“好,”卓青倒也没穷追不舍,“我吃饱了,你再吃点吧,吃完了我们再谈。”

“再做一个菜吧。”

“……好。”

那文件就默默躺在餐桌一边,被刻意忽视的男主人,当作无声又讽刺的背景板。

纪司予夹菜,埋头吃饭,细嚼慢咽。

一顿寻常的晚餐,热了又冷,时不时添上份新菜,似乎就能这样吃到天荒地老。

到最后,他几乎只是机械地重复着咀嚼和吞咽的动作。

——可事情到底,为什么,怎么会,发展到眼前这个地步呢?

少年早慧如他,试图把握最后的时间,穷尽思虑,也终究想不明白这个中的缘由。

他明明尽力把阿青保护得很好。

维系她的天真和虚荣,庇佑她生命里的颠沛与动荡,把她放在世上最安全的玻璃罩里,让玫瑰花永远不会枯萎。

因为那里风雨不侵,阳光温柔。

因为在普罗大众尚且为温饱和平庸的升迁之道奔走匆忙时,身居高处,她只需要活得光鲜亮丽,便能一路迎风开道、扶摇而上,成就无数人眼中妒羡不已的纪家四太。

所以,阿青本该快乐的啊。

这场婚姻,没有利益置换,没有勾心斗角,没有豪门纷争,为什么阿青不快乐?

他想不明白,只能一直努力又努力地吃着她亲手布置的鸿门宴,这顿本该温馨的晚饭。

可不知吃了多少,不知吃了多久。

他本就是少食的人,吃到最后,胃里涨得发痛,几乎每下一口,便招致来一顿翻江倒海的反胃感,那口说不清道不明的气依旧哽在喉口,不上不下。

喉间被热汤灼烫的痛感仍在。

他看着面前无比熟悉的脸,却只剩一句沙哑难辨的:“……阿青,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们会要走到这一步。”

真到要说出口的时候,问的已经不是原因,只是结果。

卓青愣了一瞬,很快回过神来,温声应他:“是啊。”

她说:“我也没有想过。”

离婚协议书一式两份,说话间,她亦从文件袋里,抽出另一份完整的文件。

此刻垂眼扫过,分明字字句句都核对过无数遍,却依旧有种无解的陌生感。

没有剑拔弩张,更没有撕破脸的面目全非。

她只是很平静的回忆着:“我不像你那么聪明,司予,以前的事,我已经记不太清了,但也记得,刚嫁给你那时候,我其实满心念着的,都是能够跟你长长久久,白头到老。别人怎么说不重要,可我知道,你对我好,我也想把最好的给你,想努力变成一个配得上的人,事实上,我也这么去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