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中山狼

妙仪笑起来很惹眼,宝石似的大眼睛扫了一遍不大的正厅,明澈如泉的目光就落在忙碌的女医师身上。

旁边引路的青年医师小声殷勤道:“这就是秦夫人了,在下给小姐上茶,小姐先坐这儿……”

妙仪见那是给病患候诊的软椅,便不去歇脚,悄悄地站在不远处聚精会神地看。

房内一共只有五六个人,一个穷酸书生模样的人几乎伏在了一张处方上,费力地辨认着字迹。对面蓝衫子的女医师没有半分不耐,细细跟他说了所有的药名,像是一点也不觉得意外。而后她闭着眼睛往后靠了靠,一张脸正好朝着自己的方向。

妙仪暗自惊讶,没想到这位夫人生的不那么像中原人,五官的轮廓稍稍深了些,却依旧清丽明秀,看起来非常舒服。

夫人拉了铃,无人上前来。两个病人已发现有人站在那里,领路的医师在另一头取了茶水双手奉上,之后就转到一方桌子后开始询问病情。

她接过杯子道了谢,夫人似乎要睡着一般,她不得不出声打破一片轻声细语。

女医师的眼睛睁开,她霎时肯定了猜测。那一双浅褐色的眸子实在太醒目了,中原人是肯定没有这般浅的瞳色的;不过整体形貌也与其他人差别不大,可能是胡汉的混血,汉人的成分多出不少。

国朝一直海纳百川。妙仪默默地说,走上前去。

罗敷见病人很省心,又来了个不速之客,不禁头痛欲裂。

不速之客一袭淡紫襦裙,仿若丁香花的脸上笑意盎然,让人怎么也烦躁不起来。

她看到不过是个年纪相仿、面色白里透红的华族女郎,脑子里快速过了一遍近期的事,笃定没有闹出麻烦。

罗敷站起身忍住一个哈欠,亲切道:“小姐贵姓?找我有何急事?”

妙仪抿了抿唇角道:“并无急事,就是得了空想来看一看。有人托我常来关照秦夫人。”

罗敷绷不住要笑出声,又听她补充道:“虽然我实际上无法关照夫人什么,可还是要尽力的。免贵姓肖,是肖似之肖,住城北玉华坊临甘露街的南面第二个屋子,夫人若需要帮衬,去找我就行。”

罗敷兀自思索到底是哪位仁兄堪比鲍叔之贤,提到贤之一字,立刻想起一人,随即在记忆中牵出段餐桌上的对话。

“敢问可是方将军所托?”

妙仪愣了一下,点头道:“正是。”

“原是方公子所提的妙仪女郎。”

妙仪观她容颜开朗透澈,神情似笑非笑,便玉颊微粉,道:

“……打扰了。”

罗敷表示很欢迎被打扰,请客人入房里细谈。

妙仪坐在药局夫人房间的屏风前,不动声色地打量屋子布局。这屋子当然比她的卧房小,然而整洁大方,简朴雅致。高脚桌上的笔架插戴茉莉小巧别致的浅绿骨朵,青色的花瓶口也缠绕着用绽开花盏编织的花环,还柔柔地垂下几条迎风起舞的雪玉流苏。

妙仪深吸了一口气,馥郁花香从嗓子眼瞬间漫至全身。白瓷杯里沉沉浮浮的半透明花朵映着琥珀色的茶水,风雅难言。

“夫人果真是心性和静,意趣超然。”

罗敷压下了告诉她这种香气很开胃的冲动。

罗敷道:“是《大雅》桑柔,还是《小雅》正月?”

妙仪认真说道:“家严嫌《正月》过于郁郁,就合 ‘菀彼桑柔’之意,因此为我取的字就是桑柔。”

“这样啊,好字。”罗敷转了转脑子,认为她父亲大人理解独特,分明两篇都不怎么样。

妙仪不愿多说,只道:“家父未蒙拔擢时做过监察御史,与容伯伯是同僚,所以关系不错。公子怕夫人刚到京城行事诸多不适,让我陪夫人说说话、领夫人转一转洛阳,我无法推辞。”

罗敷徐徐道:“正常人都无法拒绝方公子请求的,何况是兰台寺大人家的女公子。”她端起杯子,躲在后面偷偷弯嘴角。

妙仪果然沉默了,微微低头注视自己摩挲着杯沿的手。

罗敷好整以暇地喝水。

“我这人不大擅长说话,但挺喜欢听别人说,洛阳我已经转了大半,即使不认得路,也知道七八个名胜,这样一来……公子说女郎家对门住着位避世的老太医,我或许会上门拜访,女郎可否替我引见?”

妙仪淡淡道:“可以。”心中却想这秦夫人着实不好相与。

罗敷叹了口气道:“韩女郎,方公子说你心有些重,似乎有理,我见他的次数一只手就数的过来啊。”

妙仪先是一诧,蓦地一张俏脸红到了耳根。

罗敷扶额,感到现在的女孩子都很难对付,方将军也不是她想象的那么周全。

她和气地说,“女郎中午有时间么?可有幸请女郎吃顿便饭?”

妙仪恳切道:“秦夫人,我只想着……他待你与他人有些不同,就打算弄清楚怎么回事,先前多有冒犯,望秦夫人不要和我这等狭隘之人计较。”

罗敷摆摆手道:“说起来我还要唤方公子一声世兄,家中长辈交好而已,今年初碰巧解了方公子之急,被拉来这里凑数的。还有,方公子性情已是顶好,女郎性子竟比他还好些,真是叫人唏嘘一番啊。”

妙仪听出她言外之意,简直坐立不安。

其实罗敷也就是想表达这个女郎容易推到罢了,看到她惭愧又羞涩的样子,忽然悟了为何男人都甚中意这种女郎。生的美但没有架子,几句话就能打发掉,这才是上上之选。

“韩女郎可否赏脸?”

妙仪连忙点头道:“那个……我做东请秦夫人吧。”她涉世未深,说话都十分直白,丝毫不懂曲折迂回。

罗敷难得碰见一个比她还缺乏经验的女孩子,估计方将军看上的就是她的单纯娇憨。

她笑道:“我今早已许诺药局里一位医师去后头巷子里用顿中饭,韩女郎不嫌弃,我自当付三人的份。”

妙仪正担忧自己的心思已被看穿面前的人会不喜,哪里会拒绝,遂一口应下。她知晓城南的酒肆远比不上城北她家附近,只认做显露诚意的机会。

罗敷不料这位韩女郎如此好说话,确实与谯平天生一对,真叫做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明绣换下冰茶,妙仪见她的眼神又柔和了几分,忍不住撑着腮问道:

“秦夫人这屋子清凉宜人,该是放了不少冰块吧?”

罗敷一副淡定的表情,“也不算很多。”

当今市面上冰镇的瓜果点心逐渐流向士庶,可大桶转的冰砖只有富贵人家才用得起。药局每月利润才有多少,供得起冰块不要钱地随便放?

罗敷继续平静道:“我除了天天在药局里待上一段时间,也额外接工,再说方公子知恩图报,予我实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