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明绣

只见一个妙龄女郎,虽非绝色,却也秀气,梳着一头垂髻,一身素净衣裙,正跪在帛画屏风前面的地上,任劳任怨地擦地板。

女郎听到声音,抬头一望,连忙就地躬身行礼:“夫人。”

她身材瘦小,两根瘦瘦的胳膊支在地板上,显得袖子无端肥大,好似肥鱼摆尾。

周氏连忙在后头介绍:“是我女儿,叫她来帮忙收拾房间的。”

紧接着督促:“继续干活儿啊!别小里小气的!秦夫人又不吃人!”

罗敷赶紧让她免礼。心中快速梳理——那便是刀疤脸大叔颜美的女儿,好歹也是白水营正式的子弟,如今却给她当女婢!

周氏没觉得有何不妥,只是笑道:“这屋子许久没住人了,灰尘太多。男人也不方便进来。这丫头手劲大,让她来弄,干净。”

罗敷没觉得这瘦伶伶少女怎么“手劲大”了,多半是做母亲的错觉。地板倒是擦得精光锃亮,可见劳作辛苦。

等周氏走了,赶紧让她歇,问她叫什么。

少女羞怯不说话。

罗敷拿出主母的气场,笑劝道:“你在白水营里住多久了?我初来乍到,许多地方不熟悉。男人们毕竟不方便问,还得多仰仗女郎解惑。再说,你也知道,我……”

迅速回忆了一下今天凌晨,让十九郎提溜上马背,抄在怀里的窘况。腮边成功地涌上两抹羞涩的红。

“……再说,东海先生虽然是我夫君,但到底年长我许多,他身边的亲近人,未必便和我亲近了。咱们年纪相仿,我不和你多说说话,还能找谁呢?”

“主公夫人”平易近人,谈吐用辞也没见得多晦涩,简直如同平民家出身的女郎。

少女这才稍微放开,轻声自我介绍:“小字叫明绣。叫我阿毛也行……”

罗敷:“……阿毛?”

当今女子闺名不常公开,亲近之人称呼时,往往便以姓代之。譬如姓梁的便是阿梁,姓杜的便是阿杜。罗敷姓秦,在乡亲街坊口中就是“阿秦”,方便省事。

可是……她父亲不是姓颜吗?

明绣看出她惊愕,难为情笑笑,解释道:“我非阿父亲生。”

罗敷尽可能的表示理解。白水营难道真的风水异常,怎么这么多不是亲生的孩子?

但明绣接下来讲出的身世,又和十九郎不一样。

周氏初嫁的夫婿姓毛,壮年早逝,留下周氏一人,带着幼女艰难度日。遇上灾年,走投无路,饿倒在一个肉铺门口。那肉铺里的屠户探头出来看,亮出一脸凶恶刀疤。周氏本来没晕,这下也吓晕了。

那屠户就是颜美。那刀疤看似霸气,其实是他学徒时期头一次杀猪,让猪追着拱了二里地,摔倒留下来的,是为颜美一生不可提及的奇耻大辱。

从此以后他卧薪尝胆,刻苦磨练技艺,成了十里八乡最有本事的杀猪人。不管是谁家的猪,不管多么活蹦乱跳不服管,只要被拉到颜美的铺子门口,都像感应似的,一个个蔫头耷脑,眼如死灰。

由于破相太惨烈,颜美三十岁了没说上亲,一直孑然一身的做生意。

由于灾荒严重,人人吃饭都成问题,更是没几个吃得起肉,生意也十分惨淡。

但他还是毅然将这对母女俩收留在家,添了两双筷子。周氏感激他的相救和照顾,于是顺理成章的再嫁。

明绣那时候也懂事了,对这个新阿父却爱不起来。哪个孩子愿意跟一个鬼怪似的大人亲近?

于是哭闹着不改姓。颜美觉得能娶上媳妇就是他上辈子积德,哪还计较这个,赶紧表示闺女说了算,她爱姓啥姓啥。

不仅如此,还对她视若己出,百求百应,恨不得抠出自己嘴里的肉省给她吃。

后来东海先生组建白水营,四处招募壮士。颜美的屠宰生意早就半死不活,这就捋起袖子报了名。凭借一身杀猪练出来的气力,再加上让人心惊胆寒的面孔,居然磨练成了万夫莫敌的猛士。这才留在东海先生身边,做了贴身侍卫。

至于明绣阿毛……

她讲完往事,扭捏一笑,细若蚊蝇之声,说道:“其实姓颜也挺好的……只是这么多年习惯了,改不过来了……”

罗敷感慨良多,连忙说:“我就叫你明绣,好不好?”

明绣心口放下块大石,连忙点头表示同意。

两人聊了没几句,外头笃笃敲门声。明绣连忙站起来开门,端进来一个热气腾腾的食盒子。

“夫人!”她明媚一笑,“还没吃饭吧?给你做好啦。”

罗敷在马背上颠了一夜,方才又紧张了半日,这才想起来肚子确实空,闻着那食盒里的香气,就不由得口舌生津。

立刻就闻出来,居然有肉!

赶紧接过来,放小几上,尽可能文雅的招呼明绣:“跟我一道吃?”

明绣却腼腆笑道:“我吃过了。这是你一个人的量,别客气,这儿也没外人看着。”

她也很快瞧出来了,秦夫人在外头端着架子,其实也不过是个直率活泼的年轻少女,跟她自己没什么交流上的障碍。

罗敷打开食盒——一碗葵菜汤,一碗谷粒饭,一罐榆子酱,最底下热腾腾的罐子里,果然油光锃亮,厚厚一层炙猪肉,加起来比其余几样东西都多。

她几乎要热泪盈眶了。这是平民家过年才能盼上一次的待遇。

小心翼翼夹出一块五花肉,逗明绣:“你真不吃?”

明绣十分淡定,一边收拾擦地的布,一边重复:“吃过了。”

罗敷把那块肉放一边,先小口喝汤,再拌酱吃饭。她有个习惯,好东西要留在最后。何况是一年难得几回食的五花肉,更是舍不得马上消灭。

吃几口,明绣却坐不住了,小声提醒:“肉凉了就不好吃了……”

罗敷抿嘴笑:“没凉啊。”

再过一阵,明绣又试探着说:“这猪是今早上刚杀的。夫人可得趁新鲜吃,不能等凉,否则伤脾胃!”

这丫头为何老跟猪肉过不去。罗敷恍然:“饭是你做的?”

谁知明绣摇摇头,不争这个功:“是我阿母做的。她才是烹饪好手。我做出来的东西么……只有她愿意吃。”

罗敷莞尔:“我就说嘛。这肉不像今天早上刚宰的,有点柴……”

明绣忍无可忍,终于鼓起勇气,一字一句地宣布:“那是因为那猪有些老了!这肉绝对新鲜干净!因为猪是我亲手宰的!”

……

罗敷噎着一块五花肉,半天喘不过气来。

上下打量这个弱不禁风的十六岁少女,见她脸上红云渐起,难为情的目光中,隐约藏着些小得意。

她过了好久才结巴出来:“你……宰的……猪?是用刀的那种么?”

明绣憋回一个笑,故作轻松地答:“阿父没儿子,硬要把手艺传给我,我也没办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