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秋分(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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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樨后来回想,记起在青杏堂见到温岭远的前一天晚上,她曾经做过一个梦。

梦里有座高耸入云的白塔,在很远的地方。

她这辈子没尽力追逐过什么,除了那座塔。跑了很久,它仿佛触手可及,可仍然遥在天边。

想起第一次见面,宁樨说,你的名字有种“雪拥蓝关马不前”的气质。

那时候不觉得是谶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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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婆脖子疼了三天,第四天歪着脑袋行动都困难,这才求助宁樨。

宁樨给宁治东打电话,没人接,在他书房抽屉里找到一把车钥匙,开车将人载去医院。排半小时队,前面还有三个号。

阿婆说:“樨樨你去学校吧,要迟到了。”

“没事,我已经请过假了。”

门口贴着硕大标语“请按号入内”,仍有人携家带口直往里闯,宁樨气得把人一拦,“叫到你的号了吗?”

不知是病人还是家属,把装着CT片子的塑料袋一扬,快要怼到宁樨脸上,“医生说了拿到片子直接进去!”

阿婆是息事宁人的性格,赶紧去拽宁樨,“樨樨,没事没事,我们等等,快排到了。”一动又牵扯筋骨,疼得“嘶”一声。

宁樨赶紧去扶阿婆,看着人趾高气扬走进去。

半小时后,才终于轮到阿婆。

医生揉一揉,捶一捶,按一按,说可能是颈椎引起的,看不出什么,要拍个核磁共振,敲键盘写病历,往打印出来的纸张上刷刷写了几行字,让宁樨去放射科预约。

“今天能拍得到吗?”

“要问放射科,估计不能。”

“可是我阿婆很疼。”

“我开点药,先用着,等核磁的结果出来,你拿过来给我看。”

“还要再挂号吗?”

“挂一个吧。”

“可是刚才就有人拿着结果直接进来了。”

医生看她一眼,“那你到时候直接进来,我一三五上午看诊。”

放射科说,三天后的下午来做。

宁樨交了钱,去拿药,还好现在医院的微信公众号上就可以直接缴费,省掉再排队的时间。

止痛药,加上三贴膏药。在医院门口,宁樨当场拆了膏药给阿婆贴上。阿婆头发半白,发丝软软的,穿一件焦糖色的线衣,衣服上有太阳晒过的味道。

宁樨突然想要哭。

“阿婆,你觉得怎么样?”

阿婆说:“有点凉。”

“有效果吗?”

“……还好,估计没那么快。”

开车回去的路上,阿婆说:“联系不上你爸?”

“嗯。”

“他可能在忙,做生意都挺忙的,樨樨你也不要怪她。”

宁樨不置可否。

车经过一个叫做“青杏堂”中医馆的地方,宁樨把车慢下来,犹豫片刻,靠边停车,拿出手机,在点评类APP上搜索“青杏堂”,点开用户点评页。

“半月板损伤,做了四次针灸,效果很明显。”

“听朋友介绍,温老医生是圣手,专程慕名前来。我的泛发性湿疹在医院治了好久,一直反复。温老医生开了三副药,现在状况已经好多了。”

“医馆环境清雅,医生很有耐心。”

……

宁樨又问阿婆:“脖子感觉好点了吗?”

阿婆按着贴膏药的地方,神情有点为难,好像不知道该不该撒谎。

宁樨把车停稳,替阿婆拿包,“我们下去看看。”

三年前,阿婆和阿公还住在老家。阿公去世之后,阿婆搬到南城来生活,始终不适应。飞驰的汽车于她仿佛钢铁猛兽,站在斑马线前,她比第一回单独去上学的小学生还要紧张。

直到人行横道对面红灯变绿灯,宁樨挽住了她的手,说:“阿婆,走。”

她放下心来跟着走。她这位孙女,长相冷冷清清的,看着不爱搭理人的样子,实际上手掌热乎着呢。

青杏堂招牌在朝着马路的这一边,进门却要绕去后方,穿过一条两侧植竹的石板小巷,门前是院子,种了一树不认识品种的紫红色小花,院子里有石桌石凳,草丛的石灯笼上生青苔。

推开门,先是宽敞的大堂,深棕色木地板,往里延伸很深的地方,一面青砖墙,悬着“青杏堂”银钩铁画的黑漆牌匾。牌匾前方一张木质大长桌,堂里两侧各摆放两张太师椅,供人休息。

大堂左侧一面墙,悬挂医馆从医人员的照片和简单履历,右侧一扇小门,悬一面竹青色布帘,后面似乎是药房。

宁樨先是闻到了中医馆那各种药材混在一起的独特气息,清冽之中混着苦味。

她张望许久,不知道该往哪边走,直到那布帘掀起来,一个穿白大褂的年轻女孩走出来,“看诊的吗?”

宁樨点头。

年轻女孩将她们领到左侧,走廊第一间小室,门口拿木格栅的屏风隔开,同样深棕色的木地板,但临着窗户,比大堂里敞亮。

宁樨和阿婆在太师椅上坐下,等了三分钟,门口传来脚步声,屏风外人影晃动。

穿白色大褂的男人,身形颀长,眉目清隽,有种冷玉沉金的气质。

宁樨望着他眨一下眼,“我认识你,你是我爸的朋友。”

男人微怔,目光往她脸上看,仿佛很疑惑。

宁樨说:“我爸是宁治东。”

“哦,宁樨。”温岭远微微笑了,“好久不见。”

不怪他不记得,他们只见过一次面,四年前,宁樨十三岁,在一个饭局上。

宁樨都忘了当时自己为什么被带去,那饭局沉闷、冗长又无聊。她恰好坐在温岭远旁边,他是她环视过一圈之后,看起来最正常的大人。所谓的正常是指,他不像其他人酒过三巡之后丑态毕露,扯着脖子面红耳赤划拳劝酒,称兄道弟。他始终神色平静,有些置身事外的意思。

宁樨觉得他可能也无聊,不然不会看她费力掰着从果盘里拿下的橙子时,主动攀谈。

他替她剥橙,问她叫什么名字。

“宁樨,木樨的樨。”

“秋天出生的?”

宁樨惊讶了一下,因为他没有问“木樨”的“樨”是哪个“樨”,这分明是常识,但她遇到过的好多蠢笨如牛的男生却都不知道。然后在她告知这个“樨”字怎么写之后,那些蠢蛋男生还会附赠一个并不好笑的笑话:考试的时候,其他同学都在第三道题了,你还在写名字吧。

宁樨点头,问他:“那你叫什么。”

“温岭远,山岭的岭,遥远的远。”

宁樨说:“你的名字有一种‘雪拥蓝关马不前’气质。”

也是因为宁樨这个独特的比喻,时隔四年后,温岭远才能想起来确实与她见过。四年时间足以让一个青春期的女孩脱胎换骨,眼前的少女亭亭玉立,依稀只剩一点十四岁的影子。

“这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