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七一

京城的夏日少有这般轻柔的绵绵细雨, 宋知欢卧在榻上,披着一件绒毯,手边的海棠红木几上摆着一只白瓷盖碗, 并一盘时令果子、一碟绵软点心。

翡翠雕琢而成的荷叶形小盘上铺着绿油油的芭蕉叶,盛着一盘子鲜红的樱桃,如上等玛瑙一般娇艳;另有一只白瓷绘彩的高脚点心碟子, 摆着些精致的乳黄糕点。

宋知欢一手握着话本子,一面纠结着要不要换手再转身去拿茶碗。

“柔成——”她最终决定不要动弹, 而是开口唤道:“你可怜的主子需要你的帮助。”

然而今天她怕是没福气享受柔成姑姑温柔的轻哄服侍了。

“奴婢给王爷请安。”

柔成的声音,还是那么悦耳动听,如潺潺溪水、微微春雨, 沁人心怀。

宋知欢微微怔了一瞬,又迅速反应过来, 一掀毯子翻身下地, 身体条件性反射一般地微微欠身,“妾身请王爷安。”

“起来吧。”雍亲王面色平淡, 虚扶了宋知欢一把,眼神轻轻扫过这小小的隔间, 颜色鲜亮的红木家具, 落地罩上雕刻着“六合常春”,垂着宝蓝色绣玉兰花的纱幔, 颜色鲜亮质地轻软,垂着洁白的流苏与碧绿的玉珏, 搭配的很是雅致。

红木的贵妃榻上雕刻的是仙鹤凌空,铺设着宝蓝色的锦垫,看起来柔软舒适。随手撂在一旁的话本子是京中正时兴的,小点心做的精致, 香味诱人。

“你倒是过的极好。”他毫不客气地在贵妃榻上坐了,一面虚扶了宋知欢一把,手上一串念珠慢慢转着,状似随意般地叹道:“算来你嫁给我也有二十余载,养育儿女,相伴多年,似乎毫无所求。坐吧——”

宋知欢微微一点头,在柔成搬来的软墩上坐了,慢条斯理地理了理绣着简单清雅的祥云纹的衣袖,眉目含笑,又甚是平淡,“妾身一生本就无甚所求。贪嗔痴,妾身前半生顺遂安稳,幼年有父母护持,出嫁即活在王爷的羽翼下,谈何‘贪嗔’?至于痴,王爷,承蒙家母多年教诲,知欢自诩还算明理。”

雍亲王看了她一眼,似有所悟,意有所指,“你自然是明理的,这满府的人,你活的最明白。”宋知欢微微一笑,淡若云烟。

“你很好,你把遥儿生的很好,也把弘皓和修婉养得很好。”雍亲王口吻中似乎带上了几分感怀,“无论何时,你总归是我的侧福晋,后宅之中,你只在敏仪一人之下。”

宋知欢心中隐约明了几分,于是起身对着雍亲王从容一礼,“妾身谢王爷看重。”

“你总是这样。”雍亲王看了她一眼,轻叹一声。他从点心碟子里拈起一块糕点,问宋知欢,“今日备的是什么?”

宋知欢温温和和地笑着,“是用脱皮的绿豆,兑着牛乳奶酥做皮,新采的樱桃熬酱做馅料,滋味酸甜鲜香,刚从冰鉴里取出来,甚是凉爽。”

“华姝总说你把一腔聪明都用在了吃喝上,如今想来倒是有理。”雍亲王尝了一口点心,眉目舒展开来,道:“这糕滋味不错。”

宋知欢忙吩咐柔成,“命辛娘把新做的樱桃豆糕装一碟子给王爷带走。”

柔成应了个“是”字,又是一时的静默无言。

二人对坐许久,雍亲王忽地道:“你这里似乎总是这么安静。年轻时不觉得,上了年纪,便觉得你这里最令人安心了。”

宋知欢垂了垂眸,下意识伸手去抚摸腕上的一串念珠,轻声道:“妾身万分荣幸。”

“你其实——可以不必这么规矩。”雍亲王意味深长,“你陪在我的身侧二十余年,养育了一双儿女,又给我带来的了长女遥儿,你我之间的关系,本比旁人亲近些。”

宋知欢为他添了一盏茶,一双杏眼注视着雍亲王,唇角抿着三分笑意,轻声道:“后院姊妹,除了敏仪这个嫡福晋,本都是一样的人。”

雍亲王再次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状似随意地道:“你看的清楚、透彻。下次秋狝,你与我一起去吧,带着修婉。”

宋知欢微微一顿,然后颇为真切地笑了一下,口吻轻松随意,“修婉对此会颇为欢喜。她曾与我说过许多次,若能于草原上纵马奔驰,实在是美事一件。”

雍亲王神情一松,笑容真切了两分,“这是好事。”

二人又说了许多话,左不过离不开那些儿女琐事,离开之前,雍亲王状似随意地叮嘱了宋知欢一句,“琼葩的性子天真,你多照看她些。”

宋知欢怔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他口中的栖林说的是年氏女,年遐龄之嫡女——年氏琼葩,历史上的敦肃皇贵妃,本该嫁入雍亲王府成为侧福晋的年氏。

她却没答应,只是温温和和地笑着道:“敏仪待人宽厚,年妹妹入府的日子定然过得舒心,怎会需要妾身照顾呢?”

雍亲王愣了一下,然后轻松一笑,道:“也是。”

“爷还有些公务,先走了。”

“妾身,恭送王爷。”

目送着雍亲王离去,直到再也见不到那一抹淡青的影踪,宋知欢方才轻嗤一声,抬手轻轻在坐褥上掸了掸,含着三分笑意感叹道:“这就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

柔成上前扶着宋知欢落座,将她今日用着的那一只白瓷绘彩盖碗奉与宋知欢,轻声道:“如此,也算遂了咱们格格的意愿。”

“是呀。离开这四方天,去一处快活地方。她将会是大清国的公主,拥有尊贵的身份、豪华的府邸,有心腹子孙环伺,有纵情山水之自由。”宋知欢倚着贵妃榻的靠背,似悲似喜,“只是从此,母女两地,骨肉分隔,再难相聚了。”

柔成看着她这个样子,心仿佛刀割一样地疼着,于是微微倾身抱住了宋知欢的肩,安抚道:“主子,咱们三格格还小呢,待到及笄预备婚事出嫁,还早着呢。”

“这个臭丫头不止想再赖我许多年,还要从我这抠一份嫁妆!”宋知欢忽地神情一变,骂道:“小破孩子最讨厌了!”

柔成心立刻软了下来,她抱住宋知欢,用哄孩子一般的声音轻柔地哄着她,“是呀,小孩子实在是再讨厌不过了。咱们主子还小呢,还是个宝宝,要什么孩子?”

好半晌,宋知欢一颗心沉静下来,对柔成呢喃道:“柔成,我累了,想睡会。”

“好。”柔成轻声答应了,扶着宋知欢躺下,将毯子重新为她盖在身上,悄然退去。

站在落地罩后,轻纱被微风带着拂过她的脸庞,依稀听到内间女子的嘟囔声:“小破孩子!”

柔成一面悲一面喜,一面笑着,一面不自觉地流下泪来。

总要长大的啊,当年在母亲怀里无忧无虑的小姑娘,鲜衣怒马恣意玩笑的宋家姑娘,已经不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