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离开东宫后的一路上,常昀的情绪看起来都很低落。

褚谧君不放心他,将他送回了清河王府后,也还是没有离开。

“我没事的。”常昀扭头看着她,摇了摇头。

“没事的话,那自然最好。”褚谧君也不戳穿他,熟门熟路的走到常昀的房间,在那里找到了一碟酥酪,“吃点东西吧,你脸色可不是很好。”

“是么……”常昀伸手接过。

“在想什么,都可说与我。”

“在想许多陈年往事。”他和褚谧君一同在庭院的井沿边坐下,左右也没人会跑出来指责他们俩这样于礼不合,“我想起了我初入东宫那天,就因为将你推下了湖……”说到这里,他看着褚谧君笑了笑。

褚谧君亦忍不住弯眼,“还好意思说,那是初春吧,湖水冰凉刺骨,我虽然马上就被捞出来了,但还是被冻得够呛——继续说,后来呢?”

“给你赔不是了。”常昀柔声,语调中带着淡淡的怅然:“那时年纪小,人也轻狂得很,你若是还记恨着我,现在就把我丢下井也是可以的。”

“你现在年纪也小,人也轻狂,但我的气量和往日不同了,饶过你。你推我下湖后,又遇上了什么?”

“你也知道的,那时我被皇后下令处罚了。”

“罚得又不重。”

“是——罚得不重,不过是被软禁在殿内,没有吃的,也没有水。”

褚谧君沉默了须臾,问:“是济南王给你送来了水和食物?”

“是阿邵先来看我,然后阿凇才来。我们三人一同分食了一碗粟粥和拨饼、炙鱼,还有葵羹。”

褚谧君静静的听着。

“我自小没有兄长,独来独往惯了,那时候还挺烦他们的。”常昀先是带着笑,说着说着,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了,“后来啊,在一起相处久了,便忍不住将他们当做自己同父同母的亲兄弟了。古书上说什么棠棣之谊,教导人们要兄友弟恭手足和睦,有些人读过这些话就忘,有些人,却一不小心就将其记在了心上。”

褚谧君转身轻轻拥住他,略有些强硬的将他的头按在自己肩上,因为他看起来好像快哭了。

“不过,好歹他还活着。”常昀倒底还是没哭,“活着就好。”

“济南王已经救下来了,你有想过今后是什么打算么?”褚谧君问。

“有啊。”他抬起头,“我想过了,今后我就跟着你了。你想去哪,我跟着你一块。左右我也不是什么有大志向大抱负的人,这一生只要无愧于心即可。”

“好。那便说定了。”褚谧君眉目舒展,“我打算离开洛阳了,就在近期之内。”

若夷安侯还是抓不住,若夷安之乱仍旧注定要发生,那她就逃得远远的好了。她终究能耐有限,救不了那么多人。

“行,那就走吧。”他点头,“要去哪,要准备什么,你都同我说说,我去筹备。不过……”

“不过什么?”

“在走之前,我得把阿凇安置好。他已经疯了,对谁都构不成威胁,更无法做皇帝了,这下总可以放他离开是非之地,回到济南了吧。阿凇从前总和我说起济南,说那里宁和安逸,他一定很想家了。”

“这是自然,改明儿我找人在皇帝面前提一句,让他派人将济南王送回封地。”

“还有。”他眉头皱了一下,“我想要惩治管理宗正狱的那拨人。这事你别插手,我自己来就行。”

“嗯。”褚谧君点头。

她明白常昀为什么愤怒,因为在他们离开东宫之前,去问了问太医有关济南王的伤情。

太医说,济南王伤得不重,且多是些新伤,容易医治。

多是新伤……也就意味着前一阵子还在常昀关照下稍微过得好些了的济南王又在狱中受到了新一轮的折磨。

“管理宗正狱的人的确该惩办。”褚谧君附和。济南王变成现在这幅样子,她心中也是极其惋惜的,有如明月清风一般的人物,竟然在雨中被磋磨成了疯子。

然而那天在离开清河王府时,她不知为何心中始终不安。

她想起了东宫内,那个身处在黑暗之中,神智时常的济南王。

当时济南王还出手袭击了她,黑暗之中常昀没看清楚,她却是感受到了浓重的杀意,济南王好像是……想要扭断她的脖子。

幸而她及时的捉住了他的手腕。

不过一个受伤虚弱的人,料想力道也不会很大。

“怎么了?”一旁侍女见她脸色不对,急忙关切的询问。

褚谧君摆手示意她们噤声。她闭上眼睛回想了一下,记起她当时抓住济南王手腕时,对方手腕上,好像有一道伤疤。

常昀将济南王从宗正狱救出来时,济南王就已是伤痕累累,手腕上有伤也算不得什么。

但腕上那道伤有些不一样。

那伤口极浅,呈圆形,倒像是……

褚谧君无意识的用指尖在腕部勾画,猛然一惊。

那伤口,像是一个孩子拼尽全力留下的痕迹。

“快!回东宫!”褚谧君猛地揪住侍女的衣袖,她罕有如此失态的时候,吓到了身边所有人。

然而还是来不及了。

她赶到东宫时,东宫上下一片平静,宦官坐在一旁躲懒赌钱,在看到褚谧君后,这才慌忙起身。

“带我去见济南王。”褚谧君说。

那几个宦官都愣了一下,不明白为何褚谧君去而复返,但既然这是褚谧君的吩咐,他们也只好听从,领着褚谧君往济南王住的那间屋子走去。

还未靠近那里,便嗅到了血腥味。

褚谧君面色一变,脚步陡然加快。

“去把门打开。”她喝令道。

那几名宦官哆哆嗦嗦的上去开门,褚家的侍从则将褚谧君护在身后。门一打开,便有鲜血缓缓流出,点燃灯烛,所有人都看见了倒在地上的太医。

太医死去时,身上的衣裳被剥了下来,而除了这具尸体外,屋内空无一人。

济南王不见了。

不,那不是济南王。那是夷安侯。

不知何时起,那个懵懵懂懂还带着些齐地口音的少年已经完全变了一副模样,变得心机深沉狡诈狠辣。

楼巡死去洛阳大乱那天,他从东宫挟持了新阳公主的儿子逃走,脱离危险后便摔死了那个孩子。

但当时他已经受了不轻的伤,没办法离开洛阳城,索性将自己的脸给毁了,藏进了宗正狱中。

他与济南王年岁相仿,在宗室中,他俩的血缘也隔得较近,轮廓有相似之处,原本夷安侯要比更圆润些,但经过了一系列打击后他消瘦了不少,与济南王倒相差无几了。

之后他装疯佯狂,使那些熟悉他的人没有近他的身的机会,从而隐瞒了常昀如此之久。直到今日褚谧君碰到了他腕上被新阳公主之子咬出来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