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高平侯从太和殿内走出时,已是黄昏。

作为世家出身的贵胄,他素来注重仪容风度,然而这一回从殿内走出时,他紧锁着眉头,步履踟蹰。

他的侄女楼贵人站在殿阶下等候着他,在看到他之后,上前相迎。

“这一次,我与陛下聊了大概有三四个时辰之久。”高平侯看着日晷。

楼贵人猜得出这次长谈的结果,“还是没能想到办法,打压褚相一派的势力?”

“他用了数十年的时间,在前朝、内廷、地方、边疆都布下了一道严密的网,形成了属于他的一套体系。想要撼动他不是易事。”

“《限田令》显然是冲着世家大族而来,若不能及时阻止并破坏 ,我们这些人将蒙受的打击无可估量。”楼贵人并不是个只知在深宫描眉抹唇的女人,前朝的事务、家国的要政她都懂。皇帝不喜欢干政的女人,为了迎合皇帝,她从不在皇帝面前主动过问政事,但实际上,她自有属于她的渠道了解掖庭之外的事。

“楼氏起于前朝,历经两百年荣辱兴衰,什么风浪不曾见过。”高平侯以淡然的口吻安慰侄女,“你放心,会有办法的。”

楼贵人垂首跟在伯父身后,恭谨的与之保持着一步远的距离,就好像童年和少年时那样,“侄女知道了,伯父还有什么需要侄女做的?”

“前朝是男人们的天下,而你要做的,是稳定住掖庭,控制好陛下。”高平侯说:“我打算再送你几个族妹进入掖庭。”

楼贵人颔首,“这很好,掖庭永远都需要年轻貌美的女子。”

高平侯看了眼自己韶华不再,眼角甚至已经有了浅浅皱纹的侄女,难得的萌生出了一丝怜悯,又道:“你也不必介怀什么,你的族妹进入掖庭,自然是为了帮你。听说你近来很是重用一位于姓的美人,可那人毕竟出身太过卑微,又不是咱们送进来的人,不值得信任。”

“是,侄女知道的。”楼贵人还是那样平静,眼瞳像是古井一般。

这也不是她的家族第一次往皇帝身边送人了,送进宫里的女人,不一定能得到皇帝的喜爱,得到盛宠的不一定能活下来。

不过反正她楼氏多的是人,百年绵延,分支众多,死那么几个也不算什么。只有用这样的方法,才能在被褚皇后掌控着的掖庭中,打开那么一线缺口。

***

天渠阁内储藏着的不仅是儒家经卷,还有自开国以来的有关朝政的诸多公文以及史官所记下的史料。

但这些东西,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到的。褚谧君只能拜托常昀,再由常昀辗转寻人潜入其中为褚谧君查找有关当年凉州之乱的记载。

原本褚谧君对此并不抱太多希望,然而没过多久,常昀为她传来了一则消息,与凉州之乱有关,与她的父亲有关。

褚谧君知道自己的父亲早年曾因某事而获罪,以至于不能入仕,却没想到父亲所获之罪,竟与凉州之乱也有关联。

他之所以葬送了自己的前程,是因为十五年前,他曾在边疆擅自调兵,且于镇压乱民时,用了屠城的手段。

褚谧君一直当自己的父亲是个书卷气十足的儒生,陡然将屠城这种血腥事与他联系在一起,她一时间难以相信。

怀揣着这样一份疑惑与不安,某次她路过天渠阁时,忍不住在那里停留了很久。

在天渠阁西阁就能找到常昀所说的那份与他父亲相关的史料记载,她想要迈入那里,将那些陈年往事的相关记载全部找出,将所有的真相一口气弄明白,可理智让她保持住冷静,天渠西阁不是她可以随意入内的地方,想要解开心中疑惑,还需徐徐图之。

“如果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偷偷进去。”她听见有人这样同她说。

褚谧君扭头,看见的是常昀。他今日也在天渠阁,在见到褚谧君时,他怀里还抱着几卷与西域事有关的帛书。

“你怎么知道我想去那里?”褚谧君朝西阁所在的方向扬了扬下颏。

“别的人且不说,你的心思,我挺容易猜到的。”常昀顺着阶梯走下,站到了褚谧君面前。

“你方才同我说的是……”褚谧君挥手,示意婢女稍稍后退。

常昀依照她的意思上前半步,压低声音,“我说,我们偷偷潜入西阁吧。”

少年略哑的嗓音轻柔的响在耳畔,呼吸若有若无的拂过。褚谧君觉得自己的心跳霎时加快了些许,不知是因为常昀这个人,还是因为常昀说出的那句话。

褚谧君看着他的眼睛,明白了他不是在说笑,而是认认真真的向她提出了一项建议。

她按住心中的躁动,沉下心来思考了一会,摇头,“不行,风险太大。”

“西阁的守卫并不森严。”常昀轻嗤,眼波微动,带着几分鼓动的意味斜睨过来,“咱们一块去试试呗。”

常昀有时热衷于冒险,他眼中灼灼的光芒让褚谧君一瞬心动,然而骨子里的谨慎使她最终仍是摇头,“不行。”出于虽常昀的不放心,她又重复了一遍,“不行,你这是拿命去冒险。”

“可是西阁的守卫真的很宽松的。我朝存放重要文书的地方又不止天渠阁,尚书台也是——那里才是真的守卫森严。你要是不从天渠阁打主意,或许就再也没有机会得到你想要的真相了。”

“不是说放弃,”褚谧君转身,在成排的书格间慢行,“而是……要慢慢来。”

“做事瞻前顾后,很容易失败的。”常昀跟在她身后,毫不客气的指出这点。

“瞻前顾后,总好过冒进乱来。”褚谧君扭头瞪了他一眼。

常昀也不和她争辩什么,在面对褚谧君时,他正变得越来越好说话,“好吧。”管她的决策究竟是对是错呢,听她的就是了。

“你来天渠阁,还是为了研究塞外之事?”褚谧君换了个话题,目光落到了常昀怀中抱着的那几卷书籍上,“对了,你的胡语学得如何?”

“算是强差人意。”常昀笑了笑,继而又皱眉,“若不是陌敦不肯好好教,我本该学得更好些的。”

“你不是上回才夸过陌敦,说他是个不错的老师么?”两人漫无目的的沿着台阶向上,声音压得低低的,以懒散的语调闲聊。

“但他总不专心。”常昀走在褚谧君后头,看着两人的影子时而交织时而分开,“还记得陌敦上回遇刺之事么?凶手迟迟未能找到,他心里记挂着这个,于是做什么都没有精神。”

“廷尉竟然还是没能查出真凶?”

“是啊,你要不要拜托褚相催一催廷尉?”

廷尉赵明慎是褚相的门生,这点许多人都清楚。

“近来因限田之事,惹出了无数纷争,赵廷尉眼下忙得焦头烂额,想必没有精力去过问陌敦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