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上镜子(第2/4页)

“今天我没事。”

“那就待着吧。”敬子又叮嘱一遍。

“唉,怎么还有这东西?”敬子把纯毛领子、袖口上用色丝绣有褶饰的婴儿服装扔到朝子的膝盖上。

“啊,真可爱。这怎么处理?”

“怎么样?你还不需要吗?”

朝子羞得面红耳赤。

“我在车站开小卖部的时候,田部拿来的。我想可能送人用得着,就买下来了。一直忘在这里。大概是英国货。”

“又轻又软。”朝子低着头一边抚摸一边问,“田部是不是那个大夫的哥哥?”

“对。就是那个大夫的哥哥。”敬子背对着朝子,回答后抱着和服出去了。

敬子前脚刚走,芙美子后脚就送茶进来。

朝子端起红茶茶杯,忽然发现自己映在墙上镜子里的面容未老先衰、面黄肌瘦,心头惊颤。在后台匆匆忙忙化妆的时候,只顾抹油彩,未曾留意。现在一看,已衰老憔悴,毫无魅力。

“我必须改变一下心情。”朝子自言自语地说,“应该再胖一点,等小山一走,可以懒散点。”

清对朝子的话充耳不闻。

“哥哥,我要好好地懒散一下。”

“懒散什么?”

朝子没有回答,对着墙上的镜子,嘴角露出一抹微笑。

“我好像有点空虚。”

“小山为了生活或者为了你去大阪工作,你却在这儿想好好懒散一下,是有点空虚。”

“不是这种表面现象。”

“你不喜欢小山吗?”

“不讨厌。要说喜欢还是喜欢,就是时常自己也弄不明白……”

“你最好再瘦下去看看。”

“什么呀!我不能再瘦了。”

“你不觉得这样的朝子是小山抛弃艺术的深层原因吗?小山悄悄地决定去大阪,我同情他。”

“他可能打算先让我出名,自己也攒一笔钱,然后再回来演戏。他就是这样的人。”

“那小山的老婆是什么样的人呢?”

“疲累得想懒散一下的人,看见妈妈给的婴儿衣服就想哭的人。”

“一个拿她没办法的人。”清说着,给自己的杯里续茶。

“也给我来点。”

“你也让小山给你倒茶吗?”

“你少管闲事。”

“你发誓一辈子给小山沏茶。为了他,你累得筋疲力尽看看。”

“给我,我自己倒总可以吧?!”朝子将热水倒进茶箅里,手轻轻地颤抖。

“弓子来过吧。”

“我没在。”

朝子也感觉得到,一提到弓子,清就很不自在,他周围的空气似乎凝固僵硬。

“弓子也想回这儿来。”

“能回来就好。”清低声说,“她爸爸也还活着。”

“是吗?还真活着。哎呀,想着都恶心!”朝子身子发抖。

“你就是这样!”

“他活着干什么?”

“不知道干点什么,反正活着。”清口气强硬。

“即使活着,跟我们也没关系吧?妈妈有什么想法?”

清也知道昭男的事,想到母亲进退维谷的处境,无法回答。

“希望妈妈千万别沾边。”

“妈妈可不像你那样薄情寡义。”

“那你认为他要是回到这儿来,还能跟以前那样一起生活?”

清苦涩着脸。“这不是我说了算。我觉得这关系到妈妈的人生。”

“你允许吗?”

“孩子们吵吵嚷嚷,什么允许啦反对啦,对父母的事横加干涉,我认为这是日本家族制度的弊端。”

“我不同意。说他还活着,这本身就是对妈妈和我们极大的犯罪。他有什么情理说自己还活着呢?”

“又不是他主动说的,而且根本没来见我们。”

“我看他也没那个脸。没有比他更卑鄙狡猾的人了。恶心!希望妈妈别忘了是他自己销声匿迹的。”

“女人没有同情心,一味清高,恐怕寸步难移。”

“就因为你同情妈妈,我才生气。以前我对田部大夫说过,就是那个人毁掉了妈妈的人生,使得她过着像偷鸡摸狗一样的生活。”

“还有弓子在呢。”

“我明白了。就因为他是弓子的父亲,哥哥你才那么宽宏大量。”

“他待你不是很好吗?”

“就因为他,你我的性格都被扭曲了。”

“被别人扭曲,自己拉直就是了。”

“算了吧!你那么正直地爱上弓子,还不是被人家一脚蹬了,还神气什么?!没出息!”

清一下子火冒三丈,疾言厉色:“朝子,你想想,小山去大阪和那个人销声匿迹没什么不一样!”

“大不一样!”朝子铁青着脸,怒目相视。

这时,听见门外有脚步声。敬子推门进来。“啊,累了。今天客人多。”

兄妹俩立刻闭嘴,谁也不作声。

“清,怎么不开窗?你不觉得憋气吗?”敬子把和服放进衣柜里,“这件碎花绉绸和服的染色高手最近被命名为‘国宝’,所以她们都想看看。”

敬子说,正月里,她穿着这件和服、系着红褐色腰带站在百货商店的珠宝专柜前,被这些夫人看上了,今天来非要她出让不可。那位夫人还说,如果不把和服让给她,她就不买猫眼石。

敬子穿着这件和服和昭男幽会过几次,温情犹在,所以不想放手。猫眼石也不想卖。

梧桐木的衣柜吱嘎一声关上了。

“妈妈,说是岛木还活着,是吗?”朝子问。

敬子猝不及防。“嗯。”

“就是活着,跟妈妈也毫无关系了吧?”

朝子咄咄逼人,唇枪舌剑犹如从背后攻将过来。敬子含羞带愧,不敢回头。“是我把一个还活着的人埋葬了……”她一边勉强招架一边坐下来。但自己的脸映在墙上的镜子里,她赶紧转动身子,避而不见。

“是他把自己葬送的。让妈妈给他举行葬礼,算是抬举他了。他跟你比起来,望尘莫及,还不够你的脚背。”

“朝子!”

“妈妈,”朝子的声音带着少有的温和关切,“哥哥刚才也数落我了。我不干涉妈妈的人生,但是我讨厌他!让老婆孩子为他举办葬礼,自己装洋蒜,完全是个死鬼!”

“……”

“我同意把弓子叫回来,她是妈妈的孩子。”

“谢谢。不过,朝子,弓子有亲生的父母。即便如此,我还是把她当作我的孩子,等到有一天她不愿意,也就随她便了。到那时,希望你不要责怪她。”

“好,我答应。”朝子痛快地点头,感动得敬子热泪盈眶。

“那件婴儿服装,不要送人,你留着吧。”

“啊?”

接着,朝子又说出一句让敬子感到意外的话:“妈妈你照自己的活法过日子,生活一定更加幸福。那样我会很高兴。”

“什么呀……”敬子想说这好像久别赠言似的,但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朝子心底究竟沉淀着怎样的悲哀,才使她说出这样的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