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理现象(第4/5页)

敬子摇摇头。“演完以后再去。”

作为朝子的母亲,到后台跟其他人见面,让她有些拘谨。

敬子和田部一家子一起坐在长椅上。夜风从正面吹来。田部买来软冰糕,一边分一边说:“朝子演戏很长时间了吗?”

“不,就这两年。我也是第一次看她的舞台演出。”敬子正说着,弓子忽然抓住她的肩膀。

“妈妈,姐姐不好了!”

“朝子她怎么啦?”

“晕倒了,在后台……大伙儿围成一团。”

“晕倒了?怎么……”敬子站起来。闷热和疲劳使她觉得手脚无力,但使劲挺直腰板,“走!”她抓住弓子的手,对田部他们说:“对不起,我去看看。”

“夫人。”昭男走近她身旁,“我也去,行吗?”

“啊,大夫……一起去,您给看看。”

幸亏昭男是医生。

“我想不会有大事,这么热,加上精神紧张,可能是脑贫血。”

弓子跑在前面,不时回头拽着敬子的手。昭男跟在后面,心想朝子在幕间休息就能恢复过来,说不定是怀孕引起的。

后台非常明亮,有点晃眼。朝子背对敞开的窗户坐着,一群用色粉染成金发、戴着假鼻子、抹着油彩、外国服装打扮的男女演员关切地看着她。

朝子把切开一半的柠檬放在鼻尖底下。

“啊,朝子。”敬子说不出话。

昭男用医生的口吻问道:“哪儿不舒服?”

“眼花,有点头晕……休息一会儿就没事了。”

昭男觉得问题不大。但是号脉的时候,发现她的手腕冷汗津津。

朝子扭过头,不看昭男也不看敬子,似乎觉得他们都没必要来。

昭男一问,后台备有注射器、消毒酒精和维生素药剂。为防万一,又让他们买来樟脑液。

第二幕的头场是布兰奇的独场戏,下一场(第六场)快结束的时候朝子才出场。这一段时间可以充分休息,不影响演出。

打针以后,朝子很快恢复了精神。

她坐到化妆台前,叫梳妆师给她整理头发,对母亲和昭男毫不理睬,开始跟一个面容和蔼的男演员对台词。

朝子这样冷淡无情,给人的感觉并不好。

弓子退到后台的出口处,黯然神伤。

“注意身体,别勉强。”敬子反复叮嘱。

“好了,没问题了。”昭男催促敬子,“走吧。”

敬子在朝子耳边嘀咕几声。朝子不耐烦地皱着眉头转过脸,对昭男拘谨地说:“大夫,谢谢您了。我已经好了,请您到那边继续看戏吧。”

从后台到观众席,必须从外面绕过去。昭男和敬子走到院子里。

晚风送爽,夜航机隆隆飞过,几盏稀疏的红色尾灯在空中移动。

“已经开演了。我歇一口气就去,你先进去吧。”敬子说。

“妈妈,你行吗?”

“我马上就去。”

弓子点点头,回到座位上去。

弓子一进去,敬子像支撑不住坍塌下来一样坐在刚才的长椅子上。

昭男觉得不应该把她一个人扔在外面,就坐在她身旁。

“您也进去看吧……”

“嗯。您的身体好像很虚弱。朝子没问题,我倒担心您行不行?”

“我在这儿歇一会儿。”

昭男点燃一支烟。烟被风吹到敬子脸上,她闭上眼睛。

“对不起。”敬子说。

“不,是烟熏了您的眼睛。您累了。”

敬子眨了眨眼睛,大概被烟熏得有点湿润,眼珠显得更大,眼皮塌陷,下面甚至浮现出淡淡的黑斑。她一下子显得苍白憔悴。

昭男对敬子放心不下。

“朝子究竟怎么回事?连您都跟着受累。”

“没关系。她一心都在戏上,太紧张兴奋了。”

“最近她神色都变了,成天板着脸。莫非有什么不幸的事情?”敬子自言自语似的低声说。

昭男心想,敬子还没有注意到女儿不正常的生理现象。

如果昭男的观察准确的话,当这善良温柔的母亲了解事情的真相时,还不知道会受到怎样的惊吓和刺激呢。

“天气太热的缘故。”昭男说,“大家都疲惫,一会儿给你们打一针。”

“给我也打针吗?”

“嗯。”

“朝子也请您多关照了。”

“哦。”昭男略一犹豫,说,“我先到医院拿注射器,然后上您家。”

“谢谢您费心,家里有注射器。”

敬子感激地微笑着转过脸,当她的视线和昭男的相触时,忽然用一只手捂住上半边脸,她似乎不愿意让昭男看见自己疲乏老态的形象。

但是,白皙优雅的手背下面露出温柔的嘴唇和动人的下巴。她的小指和唇角微微颤动,似乎在无声地流泪。

昭男移开目光,想起那封长信,沉默着。

“那么好强……”敬子低声说。

“是说朝子吗?”

敬子点点头。“脑贫血,都晕倒了……本想今天晚上,我……”

敬子欲言又止。

本想今晚把俊三的事忘在脑后,宽心地看朝子的演出,可俊三的身影仿佛要出人意料地从一个人身后忽然出现似的。但这样的话,敬子不好说出口。

俊三销声匿迹以后,敬子就像一个人被抛弃在荒野上一样封闭在孤独里。

“要不再去仙姑那儿一趟。不管怎么说,想和他谈话……”明知是鬼话连篇、明知是骗人的把戏,但只觉得和俊三说上话,心头也许会略感安慰。

“他一定也有许多话要对我说……”敬子想。

俊三那阵子苦撑苦熬,那是什么滋味呀?!敬子想到自己关心体贴不够,后悔莫及。

每天早晨俊三出门上班时,敬子不是说“您走啦”,而是问“今天几点回来”。俊三多半不回答,厌烦地关上门,给敬子的心灵留下一片冰冷。这一片冰冷就像干冰一样冒着不满的烟雾,但当俊三心情愉快地回家时,一切都冰消雪融、了无痕迹。

现在俊三不在,敬子回想自己一直爱着弓子,倒是为着想讨他的欢心。自己一直工作,不正是为了让清和朝子不对俊三发牢骚吗?

清和朝子的父亲死在战场的时候,敬子撕心裂肺地悲恸,但小小的孩子伸出纤弱细嫩、嗷嗷待哺的双手寻求母亲,敬子也从中获得安慰和力量。

那时敬子年轻,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孩子身上,上天保佑,终于把孩子哺育成人。

可是现在不同了,时过境迁。敬子过了四十,孩子长大成人以后似乎就不需要母亲了。

跟丈夫阵亡的战争时期相比,现在社会稳定得失踪一个俊三就让敬子如此悲伤痛苦,这也是活着的艰辛之处。

比起在车站小卖店拼死拼活,现在华衣盛服地去观看女儿演出的日子更叫人不死不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