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落花(第2/4页)

“这条街有意思吧?”

“一个人来害怕。”

“没什么可怕的。大伙儿不是挺亲亲热热的吗?在满眼都是战争创伤的街道上,既有寻找刺激、让人忘却一切的弹子球房,也有五十日元买醉的小酒馆。你不习惯这种场所,大街对面有一家叫东急俱乐部的干净的啤酒屋。咱们去那儿喝生啤怎么样?”

弓子摇摇头。

“姐姐差不多也出来了。我们往新宿座方向走,说不定能碰上她。”

“她是去看电影吗?我想她又会心血来潮,临时改变主意。”

“心血来潮?”

清站起来,走出饭馆,却进了旁边的弹子球房。

他买了五十日元的珠子,把十来个珠子放在弓子手上,带她到空着的弹子球机前,手把手地教她怎么玩。

清并不是玩弹子球入迷的学生,今天是为了让弓子宽心才进来的。

弓子的珠子很快就被吃光了。她从一长列清一色白衬衫的男人后背中找到清,站到他身后。

弓子站在旁边以后,清的珠子一粒也没进洞。

“真怪,你一看就不行。”

“快八点半了,回去吧。我累了。”弓子对着清的肩膀说。

清手里还剩下五十粒珠子,他拿去换了两包和平牌香烟,走到门外。

“喝一杯茶再回去。”

“我喝不进了。回家喝也行呀。”

“别婆婆妈妈的。”清不由分说,大步往前走。弓子只好跟在后面。

清走进年糕巷尽头一家山间小屋模样的光线暗淡的茶馆。里面烟雾弥漫,唱片播送着卡萨尔斯的大提琴独奏曲,清越优美的乐曲声融进外面的嘈杂声里。周围还有几对年轻男女,大家互相有所意识。在这样的环境里,弓子的心情怎么能安静下来?

“弓子,你晚上不能喝咖啡吧?”

“嗯。这一阵子老睡不着觉。”

“父亲的遗传吧,有点神经质。”清替弓子要了一杯柠檬苏打水。

弓子抿着妩媚可爱的嘴唇用吸管喝柠檬汁,可能有点酸,她微微皱起眉头。

可是,弓子越是清纯,清觉得离她越远,内心也越发痛苦。

弓子和清一起看电影、逛街、吃饭,一点也不觉得高兴,依然芳心不展。清对弓子的铁石心肠开始心烦意躁。

弓子从天真可爱的小姑娘出落成如花似玉的少女,这些岁月都是和清在一起度过的,清熟悉她的喜怒哀乐、好恶脾性。她温顺文静,但从不装模作样。高兴的时候,会乐滋滋地任性撒娇。

而且,清也熟悉她脸蛋的气息、嘴唇所接触的她肌肤的滋味。虽然这反过来也使弓子熟悉清,但她说现在都不是小孩子了,对清避而远之。难道长成少女以后,昨日的爱的接触就这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吗?难道清只能偷悦她的少年时光吗?

弓子喝完柠檬苏打水,用吸管拨弄着杯子里残余的冰块。

“今天都是哥哥请客,没想到哥哥有这么多钱。”

“没你想象的那么有钱……”清苦笑着说,“我最近打了一份工。”

“是吗?打什么工?”

“意思不大的工。我不愿意像朝子那样,一见到妈妈,二话不说就伸手要钱。我打的工跟女孩子干的活差不多。你别笑话,就是帮着用玻璃纸裹书皮,然后装箱。是研究班的老师介绍的,干两天挣了五百日元。”

“大学还管介绍打工吗?”

没想到这个话题引起了弓子的兴趣。

“想打工的学生很多,比如当家庭教师、给外国人当导游、在工厂里正式干活的,各种各样。还有的人干的事实在可怕,说出来会吓你一跳。”清愁容满面地说,“什么大学?!挂个名,卖鱼、干坏事的有的是……”

“我也觉得我选择大学基本课程选错了,打算从下学期开始不学法语,改学打字。”弓子说。

“打算工作呀?”

“嗯。我觉得妈妈这样很可怜,太辛苦。”

清的手指间紧紧捏着用法语印刷着“爱情”店名的小火柴盒,没有作声。

“我觉得妈妈太辛苦。”弓子重复一遍。

“我对妈妈的感情不如弓子深。”清低声说。

“是因为我爸爸的缘故吧?”

“也不是,因为你是他的女儿……”

“我说正经的。”

“我也是说正经的。真的,没有他,这个世界也就没有叫弓子的你。这么一想,我有时候使劲地看着他。”

“是恨他吧?”

“我哪能恨你的爸爸呢?!”清提高嗓门斩钉截铁地说。

弓子怕被周围的人听见,赶紧给他使眼色,羞得两颊通红。

“这与你喜欢我妈妈的原因不一样……”

“你是不是因为不能恨爸爸,才跟妈妈疏远的?”

“弓子,你是个了不起的心理学家。也可能被你说中了,但不仅仅是这个原因。说起来,妈妈和爸爸住在一起,恐怕是妈妈的不好。其实,住在一起这件事要说不好,也不是一件好事。当然,我不是小孩子了,理解妈妈当年依赖爸爸的心情。再说,他们要是不住在一起,我们也不会相识……”

“……”

“还记得吗?当年妈妈在车站做小买卖的时候,爸爸去信州之前,抱着你到妈妈的小卖店来,说这孩子的母亲快不行了,把你寄放在我们家里。”

“记得。哥哥姐姐都待我很好。”

“你又可怜又可爱,我就非抱你不可。”

清想说“这就是初恋”,终于改口说:“那年我多大……”

“那时候弓子你才十岁,长得娇嫩活泼,不认生,对人亲昵,我可疼爱你了。”

弓子也没忘记自己娇憨地依赖清的疼爱。

“当时我虽然也是小孩,但心里发誓决不能让你嫁给别人。所以你住在我们家里以后,即使跟我的妈妈那么亲密,别人觉得奇怪,我也没有丝毫的不高兴。”

弓子不由得一阵心酸,垂下眼睛。

“但是,妈妈和爸爸住在一起的时候,正是我的年龄最容易出问题的时期。要不再小一点,要不已经成人,可能会好一点,刚好进入青春期,即使爸爸有妻子,即使爸爸没有离婚,也觉得妈妈被别人抢走了。恐怕朝子也有这种感觉。”清的嗓门又开始大起来。

“哥哥,走吧。”弓子说。

“嗯。听说爸爸去热海谈离婚的事了?”

弓子点点头。

“我总觉得事到如今,为时已晚。你认为爸爸和妈妈会正式结婚吗?你认为他们应该结婚吗?”

“不知道。”

“我现在也弄不明白了,”清忽然语调冰冷地说,接着又热情地问,“弓子,你伤心吗?”

“伤心。”

“现在我们家谁也不会坦率地表示悲伤。爸爸、妈妈、朝子、我,四个人之间已经毫无爱可言。但是,这四个人似乎都疼弓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