菖蒲澡(第3/4页)

“我现在先到姐姐家,叫她一起去。我怕姐姐啰唆让我带孩子去,所以才来求你。”

这时忽然停电,车站里一片黑暗。

“最多也就三天。弓子和你的孩子认识,就让他们一起玩好了。”

敬子在黑暗中回答:“我一天到晚不在家,照顾不上。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谢谢你。”

接着,俊三轻快地跨进电车。

那一年的正月底,一个雪夜,俊三醉醺醺地来到敬子的小卖店前,抓着柜台,满嘴喷着酒气:“你知道吗?我连小车都没坐,乘电车直奔这儿来,就因为想看看你。”然后摇摇晃晃地上了天桥。敬子从他的背影中看出了一种孤寂。

不记得是星期六还是星期天,敬子的孩子到小卖店来,刚好碰上俊三也带着弓子来到这儿。

敬子让似乎被父亲遗弃一样的弓子从狗洞般的小门进去,坐在草席边上。弓子用好奇的眼光一动不动地盯着敬子用手麻利地抓起落叶般堆积的钞票。

“你家里没其他人吗?”敬子问。

“有老阿姨。可老阿姨说家里有病人,也回去了,后来就来了电报。”弓子的小白牙咬着下唇,一副苦恼伤感的样子。

弓子那令人怜爱的模样,敬子至今记忆犹新。一晃眼六七年过去了。俊三今非昔比,弓子也出落成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了。

“弓子这么漂亮,是我一手精心栽培的。”敬子一边想一边把浮在洗澡水上的菖蒲叶拢在一起,捞出来扔在浴室的角落里。

一会儿俊三要洗澡,他嫌菖蒲叶碍手碍脚,自己又处理不了,总是叫别人帮忙捞起来。

俊三就是这么个人。

敬子用浴巾裹着身子,坐在梳妆台前。心情轻松得真想抽一支烟。

敬子的化妆细致入微。洗澡之前,先用冷霜抹脸,然后一边让洗澡水的热气蒸熏,一边做脸部按摩。用纱布把冷霜擦干净后,再用冷水洗脸。这样脸部皮肤收紧,化妆就不会脱落。洗完澡坐在镜子前面,先用脱脂棉沾满化妆水细细地擦一遍脸,再抹一层薄薄的粉霜,用小指尖把胭脂和口红均匀地晕开,然后用粉扑轻轻抚按。再用纱布把眉毛和嘴唇周围擦一遍,最后用掌心把化妆水匀在脸上。

“你的皮肤又白又嫩。”一听人这样赞美,她就满心高兴,因为这有她引以自豪的中年女性化妆的秘诀。

粉霜和胭脂都必须均匀地融透进肌肤,若有似无,淡雅清秀。那种脂粉厚重、浓妆艳抹的中年女人实在俗不可耐。

“本想把自己打扮得年轻点,可弄得不好,会越打扮越老。千万不可掉以轻心啊……”

脸部化妆完毕以后,就用尼龙梳几十遍地梳理略呈波浪形的短发,修出满意的发型。

“嗯?”敬子拿梳子的手忽然停住不动,她发现镜子里的头发缝儿处直立着一根白发,大吃一惊。

“少白头。今天有好事。”敬子自言自语,但还是决定把它拔掉。

白发又短又粗,老是从她的手指间滑掉,拔不下来。

“真可悲。”敬子只好作罢,打算一会儿叫弓子拔掉。

敬子站起来,穿上紧身衣、乳罩、衬裙、镶花边双绉衬衣,然后在肩头和胳膊后洒上法国香奈儿香水。

“你看像多大岁数?”敬子问镜中的女人。

浴室的门打开一条细缝,弓子小心翼翼地探着头。“妈妈。”

“啊,是弓子。有一根白头发,你给我拔下来。就一根。”

弓子走进来。敬子的脑袋低垂在她胸前。

弓子的手指莫名其妙地颤抖起来,似乎不像平时那样灵巧利落。

“呀,疼!”敬子皱着眉头。

“对不起,妈妈,连黑头发也一起拔下来了。”

“瞎胡闹。”

“妈妈……”

“好了好了。”敬子抬起头,“怎么啦?你的手发抖,脸色也不好……来了?”敬子也显得紧张。

“在客厅里……”

敬子脑子一转,说:“弓子,你把我的黑洋装、紫外套和长筒袜拿来。还有,手提包放在和式客厅的收音机旁边。还有手套,尼龙的白手套。对了,你把仿麂皮皮鞋拿到后门去。”

“俊三的妻子来了。为什么我要让弓子把鞋拿到后门去?为什么我还要从后门出去?这难道不是我的家吗?”敬子正想轻松地瞧瞧自己的笑脸,却看见镜中弓子僵硬的表情。

“妈妈。”

“瞧你这没出息样儿!我还是不在这儿好。本来我就要出去的,跟人约好了……”

“妈妈。”弓子似乎纠缠不放。

“回来再谈。让我走。你还是要我留在家里吗?”敬子像躲避什么危险的东西似的。弓子摇摇头。

“弓子,妈妈不要紧的。”

不要紧什么?俊三妻子的出现对敬子是突然袭击。她也想过这一天迟早要来,但没想到会是今天。

当俊三把弓子放在她的小卖店里时,敬子心里就嘀咕,他干吗把女儿放在我这儿?要是弓子的母亲死了怎么办?她觉得很为难。

六七年前那个时候,京子的病情非常糟糕。敬子听俊三说过,京子的病久治不愈,她的亲属好几次劝俊三先和京子解除夫妻关系,待京子病好了,如果那时候俊三还是独身,再复婚。

“可是,现在她病情还不见好呀。到那时候……”敬子担心地说。

“是呀。说起来这样太狠心。”俊三回答说,“人一长年卧病,就好像忘记了年龄,回到童年时代。她对我净撒娇,还天真烂漫。”

“真叫人羡慕。在这个动荡不安的社会里,能在宁静的山间像小孩子一样天真烂漫地休养,真是幸福。”

“是吗?”

“这种病人,我也想当一回。”

“你想代替京子吗?”俊三笑着说。

“随时都想替代。”敬子也笑了。

这是在战败后充满险风恶浪的社会里历尽劫难的人的笑声。在动荡混乱的岁月里,似乎只有胆大包天又运气极好的人才能翻身发迹。

将卧病的妻子留在山上、自己带着幼女咬着牙逞强硬挺着的男人,敬子同情他,同时也感受到他男性的魅力。

敬子是到俊三的公司采购杂志的时候和他认识的。就像从黑市贩子手里倒卖美国水果糖一样,她亲自跑杂志社,直接谈判。俊三的通俗杂志内容低级庸俗,但销路很好。

“不管怎样,只要印成铅字就行。大家没东西看,饥不择食,我的速度比黑市买卖纸张还快。”俊三说。

战争刚刚结束,敬子带着两个孩子,日子过不下去。死在战场上的丈夫的同事给她出主意,在车站开一间小卖店。国营铁路的小卖店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开的,那是救济阵亡的铁路职工的家属和生活困难的退休职工的一种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