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3/18页)

身为这般年龄的一名少年,我显得大大缺少“洁癖”的特质,也可以说,我显得缺少“精神”的才能,即便说我的过分强烈的好奇心势必使我不关心伦理常情,可以对此作出解释,但这种好奇心也类似长久患病的人对外界的绝望憧憬,另一方面又同不可能的确信有着难解难分的联系。这种半带无意识的确信,这种半带无意识的绝望,甚至活脱脱地把我的希望错看成是奢望。

虽说还年轻,可我却不知道在自己的内部培育出明确的纯精神的观念。这难道就是不幸吗?对我来说,人世间通常的不幸究竟具有什么意义呢?我的关于肉感的漠然的不安,大概只把肉体方面当作我的固定观念了。我熟习于把我身上存在的这种与知识欲没有什么太大差别的、纯粹精神性的好奇心,信以为“正是肉体的欲望”;甚至熟习于欺骗自己,仿佛自己真的有一颗淫荡的心。它使我养成装模作样的习惯,活像个小大人,深谙人情世故似的。我挂着一张简直像对女人腻烦透了的面孔。

这样,接吻首先就成了我的固定观念。要是现在的我,就可以说接吻这种行为的表象,只不过是我的精神在那里寻求寄托的一种表象罢了。可是,当时的我把这种欲求误信为肉欲,就不能不为那样大量的精神的伪装而焦虑憔悴了。这种歪曲本性的无意识的内疚,就这样执拗地激发了我那种有意识的演技。但是,反过来思考,人难道能够如此完全地背叛自己的天性吗?哪怕是一瞬间。

如果不这样思考,岂不是无法说明这种希求得到不希求的东西的不可思议的心理吗?如果说我正好在这种不希求得到所希求的东西的伦理式的人的反面,我的心岂不是怀抱着最违背人伦的希求吗?果真如此,这希求岂不是过分可爱了吗?莫非我完全欺骗了自己,完全作为因袭的俘虏而行动?对于日后的我来说,有关这个问题的吟味就成了不可忽视的任务了。

——战争一开始,伪善的禁欲就在这个国家普遍风靡了。高中也不例外。即使进入高中,我们入初中时所憧憬的“留长发”的愿望也不可能得到满足。流行穿漂亮的袜子也成为过去的事。随便地增加军事训练的时间,并策划着各种愚蠢的革新。

尽管如此,我们学校有着传统的取巧校风,和重表面的形式主义,所以我们在学校生活中并没有感到多大的束缚。分配到学校的大佐军官是个通情达理的汉子,还有那个因为带茨茨口音而被起了个“茨特”绰号的前特务曹长N准尉、同僚的傻瓜特、狮子鼻的鼻特等人,都领会了我校的校风,干事很会找窍门。校长是个具有女性性格的老海军大将,以宫内省作为后盾,靠无所事事、不即不离的渐进主义保住他的地位。

这期间,我学会了抽烟,还学会了喝酒。所谓学会,也不过是模仿抽烟、模仿喝酒罢了。战争奇妙地教会我们一种感伤的成长方法。那就是考虑到二十几岁就割断人生,今后的前途就什么也不考虑了。我们觉得人生这玩意儿是奇妙的轻飘的东西。这就好像用到二十几岁为止来划分的人生的咸水湖,盐分势必变浓,容易让身体漂浮起来。只要距降下帷幕的时间不太遥远,为着让我看到的我的假面剧,也要更加卖力表演才是。但是,我的人生旅程,也许就在明天出发。我虽然想着明天肯定会出发,可却一天推迟一天地拖延了下来,拖了好几年,还是没有启程的迹象。对我来说,这个时代难道不正是唯一的愉快的时代吗?即令存在不安,也只不过是不着边际的东西,我还有希望,明天总可以在未知的蓝天下眺望。旅行的空想、冒险的梦想、我总会有的成人之后的肖像、我尚未见到的美丽的新娘的肖像、我期待的名声……这些东西就像导游小册子、毛巾、牙刷、牙膏、换洗的衬衫和袜子、领带、肥皂等东西一样,在等待着登程的旅行皮包里被摆得整整齐齐的那个时代,甚至连战争,我都觉得像孩子般的高兴。我真正相信我即使被子弹击中大概也不会痛的过剩的梦想,在这个时候也没有显出衰颓的迹象。连预想自己的死,也使我由于未知的喜悦而颤抖不已。我仿佛感到自己拥有一切。可能是那样吧。因为再没有比忙于准备行装的时候,更能使我们感到甚至在每个角落都完全拥有旅行的了。剩下的就只有破坏这种拥有的作业了。那就是旅行这种完全的徒劳。

不久,接吻的固定观念就定着在一片嘴唇上。这难道不是出自只想把空想装成像是有来历的东西的动机吗?如前所述,本来不是欲望也不是别的什么,可我却不管三七二十一,偏要相信它是欲望,这种没有条理的欲望,同真正的欲望搞错了。我把不是我想的、激烈的、不可能的欲望,同世人的性欲——因他是他自身而涌现出来的性欲——搞错了。

这时期,我有一个话不投机却亲密交往的伙伴。他姓额田,是个轻浮的同班同学,他似乎是为了要弄清初级德语的许多疑问,选择了我作为他容易相处的不受拘束的对象。我对任何事,开始总是很起劲地干。人们认为我的初级德语是出类拔萃的,给我扣上了一顶优秀生(类似超群出众的神学生)的桂冠,其实我内心是多么讨厌优秀生的桂冠(尽管如此,除了这顶桂冠以外,我还没有找到其他有利于我的安全保障的标签),多么向往“坏名声”,说不定额田凭直感看穿了。在他的友情中仿佛有一种东西逗弄着我的弱点。若问这是为什么,大概因为额田是个妒忌心强的男子汉,招来硬派人的憎恨,从他那里传来的妇女世界的消息,活像灵媒传来的灵界信息,似有似无地回荡着。

作为第一个传来妇女世界信息的灵媒,就是那个近江。但是,那时的我更属于我自己,我把作为灵媒的近江的特质,列为他的一种美而感到满足。但额田作为灵媒的作用,却成为我的好奇心的超自然的框架。其原因之一,也许是由于额田根本就不美的缘故。

所谓“一片嘴唇”,就是我到他家去玩时出现的他姐姐的嘴唇。

这个芳年二十四岁的美人轻易就把我当作小孩子来看待。我在观察包围着她的男人,明白了我自己毫无足以吸引女子的特征。这意味着我决不能成为近江,反过来说,也让我领会了我想成为近江的愿望,实际上就是我对近江的爱。

就这样,我确信自己已经爱上了额田的姐姐。我的确跟我同龄的纯真的高中生所做的一样,有时在她家的周围徘徊,有时在她家附近的书店里长时间耐心地等待她从书店门前走过的机会上前纠缠她,有时紧抱着软靠垫空想着拥抱女子的心情,有时又描绘若干她的嘴唇,或者悲伤得什么也不顾地自问自答起来。这算什么事呢?这些人为的努力,给我心灵上带来了某种异常的麻木般的疲劳感。心灵的真正的部分,早就察觉到我是用带有恶意的疲劳来抵抗我这种不断对自己说我爱她的不自然的状态的。我觉得在这种精神的疲劳中,含有一种可怕的毒素。心灵的人为的努力间歇,有时有一种极其吓人的扫兴的东西袭击我。为了逃避这种东西,我又若无其事地向别的空想进军。于是,我立即勃勃生气,变成我自己,向着异常的心象旺盛地燃烧起来。而且这种火焰被抽象化后留在心灵上,这股热情恰似是为她的,后来才牵强附会地加上了注释——于是,我又一次欺骗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