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4/11页)

在学校前的车站下车时,我听见了来自车站旁边的运输公司办公室屋顶上的融雪滴落声。不由使人感到恍如光落下来似的。接着,接连不断地扬起一阵阵叫喊声,却原来是光投身坠死在被鞋子带着的泥巴乱抹过的水泥地面的假泥泞上。一束光,错误地投在我的脖颈上……

校门内还没有人走过的足迹。物品寄存室还上了锁。

我打开一楼二年级教室的窗户,眺望森林的雪。有一条小径从学校后门穿过森林的山坡向这所校舍伸展过来。印在雪地上的足迹沿着小径,一直延伸到窗下。足迹在窗际又折回去,到了左方倾斜处可以望及科学教室楼的后面就消失了。

已经有人来过了。毫无疑问,此人是从后门登上来的。他从窗口窥视了教室,看见没人来,就独自一个向科学教室后面走去了。走读生基本上不从后门进校的。近江是少数从后门进校的人当中的一个。传说他是从女人的家里来的。可是,平时非快到整队的时候,他是不露脸的啊。如果不是他,还可能是谁呢?看看这大脚印,只能认定是他了。

我从窗口探出身去,凝眸望了望那鞋印处的勃勃生机的黑土颜色。令人感到这足迹坚定而充满力量。一股无可名状的力量把我吸引到那鞋印上。我甚至想把身体颠倒过来,落在地上,把脸面埋在那鞋印里。我的迟钝的运动神经照例利于我的保身,于是我将书包放在桌上,尔后慢吞吞地爬到窗框边。制服胸前的暗扣压在石造的窗框上,同我那虚弱的肋骨相摩擦,给那里带来了一种悲哀与甜美交杂的疼痛。我越过窗户跳到雪地上的时候,这种轻微的痛楚,使我内心感到愉快而又紧张,使我泛起震颤的危险的情绪。我将自己的防雨套鞋轻轻地贴在那鞋印上。

鞋印显得很大,几乎和我的套鞋同样大。我忘了,这足迹的主人也可能穿着当时我们之间流行的防雨套鞋呢。如此看来,这个足迹可能不是近江的——尽管追寻黑色的鞋印也许会背叛我当前的期待,然而不知为什么,连这种不安的期待也吸引了我。在这种情况下,近江只不过是我的期待的一部分。说不定是针对比我先来、并在雪地上留下脚印的人所进行的一种被侵犯的未知的复仇,这种复仇的憧憬把我抓住了。

我气喘吁吁地跟踪过去。

我顺着鞋印走下去,仿佛踩在庭院的踏脚石上,有的地方是黝黑而光润的土地,有的地方是枯萎的草坪,有的地方是肮脏的硬雪,有的地方是石板地,不知什么时候我发现了我自己的迈步法,竟变得同近江的阔步走法一模一样。

我走过科学教室后面的背阴处,便来到了宽阔的体育场前面的高台上。三百米的椭圆形跑道和许多绕跑道起伏的场地,都毫无区别地被熠熠生辉的雪所包围。运动场的一个角落上,拔地屹立着的两棵紧挨着的巨榉树,伸展着它们那朝阳映照下的长长的影子,给雪景增添了某种意义,似乎是某种伟大的非侵犯不可的明朗的谬误的意义。巨树以塑料般的精致,高耸在冬日的蓝天、地面的雪的反光和在侧面的朝阳之间。金沙般的雪花,偶尔从枯萎的树梢和树干的分叉落了下来。并排在体育场那边的一栋栋少年学生宿舍,以及与之相连的杂木林,一动也不动地还在沉睡中,寂静得甚至连微弱的声音也会激起辽阔的回响。

面对这派展现在眼前的令人目眩的景象,我瞬间仿佛什么也没有看见。可以说,雪景原来是一片新鲜的废墟。只有在古代的废墟上才可能有的无边无际的光和辉煌,如今降临在这虚假的丧失之上。这样,在废墟一隅的约莫五米宽的跑道的积雪上,描画着巨大的文字。最近处的一个大圈,原来是个O字。对面的是个M字,再远处有人正在画一个横写的又长又大的I字。

原来是近江。我跟踪过来的足迹向O,从O再向M延伸过去,从M处我看到了近江的身影,他站在I字的一半处,脖颈上围着洁白的围巾,双手插在大衣兜里,不时低下头来,在雪地上拖着他的防雨套鞋。他的影子,同运动场上的榉树的影子平行,旁若无人地任意在雪地上伸展着。

我的脸上发烧,戴着手套把雪团成了雪球。

我把雪球扔了过去。没有击中。但是,他写完I字,无意中把视线移向我这边来了。

“喂!”

尽管我担心近江会露出不高兴的反应,可我还是被一股莫名其妙的热情所驱使,刚呼唤一声,就从陡坡高处跑了下来。出乎意料,他竟用充满力量的亲切的声音冲着我呼唤:

“喂,小心别把字给踩啰。”

诚然,今早他同往常判若两人。回到家里,他也绝对不做课外作业,把课本放在存物柜里就不管了,然后他双手插在大衣兜里上学去,到学校后灵巧地脱下了大衣,正好踩着钟点加入整队的队尾,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唯有今朝一大早起,他不仅独自一人消磨时光,而且还以他独特的亲切和粗鲁的笑脸来迎接我——平日他总把我当小孩子看待,不理睬我——这是怎么回事!我是多么渴望看到他的这种笑容、这种勃勃有生气的洁白牙齿啊!

随着靠近看清楚这张笑脸之后,我的心却被闭锁在难以自容的畏惧中,把方才呼喊“喂”时的那股子热情全然忘却了。因为理解阻碍了我。因为他的笑脸可能是为了掩饰“被理解”这个弱点,与其说是伤害了我,莫如说是损害了我所一直描画的他的形象。

看到他在雪地上画着他的OMI的巨大名字的一刹那,连他的孤独的每一个角落,我都已经半无意识地了解到了。诸如他这样一大早就到学校来的动机,连他自己也未必能深刻了解的本质性的动机。——假使现在我的偶像就在我的眼前,精神屈服地辩解说“我是为了打雪仗才提早来的”,那么我内心将会丧失远比他所丧失的骄矜更重要的东西。我焦虑,觉得自己必须开腔了。

“今天玩不成打雪仗啦!”我终于说话了。“我本以为雪会下得更大呐。”

“嗯。”

他露出了一副扫兴的神情。他那壮实的脸颊的线条又变得僵硬起来,他对我的那种可怜的蔑视又复苏了。他的眼睛欲图把我看作是小孩子,又放出了可憎的光芒。关于他在雪地上写的文字,我什么也没有问。他内心的一部分对此表示感谢。而他欲图抵抗这种感谢的痛苦,却使我倾倒了。

“哼,瞧你戴的手套,像小孩子的玩意儿嘛。”

“大人也戴毛线手套呀。”

“真可怜,你大概没体会过戴皮手套的感觉吧……瞧!”

他突然把被雪濡湿了的皮手套按在我的发烧的脸上。我把身子躲闪开了。我脸颊上燃烧起活脱脱的肉感,它像烙印似的残留下来。我感到自己用非常清澈的目光在凝视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