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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维尔吉里奥的苦恼是没有事实根据的,同样的,那星期四,奥拉旭在塔博加斯热塞医生家里过夜的时候,医生自以为在上校脸上看出的兴高采烈的神色,也是没有根据的。自从塞克罗·格朗德争夺战开始以来,奥拉旭天一黑就不再在公路上赶路,虽然他随身带着保镖。那天下午,他有事在镇上多待了一会,来不及动身回种植园去了,因此,决定第二天早上再走,这时已经是傍晚,他就坐在热塞医生的诊所里,看医生诊疗病人来消磨时光。因为差不多所有的病人都是他的相识,都是他的政界拥护者,他这样做也不好算是浪费时间。他跟每个人都有话可谈,问到他们的工作、私事和家庭。只要他高兴,他是能待人和蔼可亲的,而今天,他心情特别愉快。天色越来越黑,他越来越亲切了。

他从医生诊所的窗口,看见儒卡·巴达洛,穿着皮靴,佩着马刺,从阿泽维多的五金店里出来,在街上走过去。奥拉旭上校眼看他这对头步履健劲地走着,脸上流露出得意的笑容。这时候,他打发出去的那名“卡勃拉”一定在走向通往费拉达斯的大路边的埋伏地点了。维尔吉里奥律师思想斗争了好久,才打定主意这样做。奥拉旭很喜欢这位青年律师,自以为这样把“消灭”儒卡·巴达洛的功劳归给他,不让他担一点风险,可以说是帮了他一个大忙。他在窗口转过身来,跟一个刚走进来的女人讲话,她丈夫西尔维奥·芒泽尼亚在帕莱斯蒂那附近有一小块地,是奥拉旭在那里的得力心腹之一。她丈夫得了热病,在发烧,她在当天把他从可可林里送到这儿,前来找热塞医生。他们耽搁在河对岸自己的小屋里。那妇人被西尔维奥的病情吓坏了。她说,不得不用吊床把他抬来,因为他不能骑马了。

奥拉旭陪热塞医生一起到病人家去,帮着把病人抬到床上,让医生可以检查病情。他问那妇人要不要钱,说他愿意帮忙。热塞医生知道上校待他的政界帮闲和朋友们很亲热,可是这一天,却不免觉得上校的态度未免太过分了一点,因为即使在这位医生诊疗病人的时候,他也不肯离开这间屋子,偏要帮助病人的妻子摆弄便壶,给西尔维奥换掉给汗水弄得黏糊糊的衣裳,还把药房里送来的药给他服用。

热塞医生临走时,把上校拉到一旁。

“这病没救了。”

“真的——?”

“这种热病害死了不少人。他活不到明天的。你还是跟我一起走的好,先生,去洗个澡,用酒精擦擦手。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

可是奥拉旭只笑笑就算了。他一直待在西尔维奥家里,直到晚饭时分才走,还答应等会儿再去呢。直到预备坐下来吃饭的时候,他才洗手,热塞医生替他担心,他可还是笑笑。他说,热病见到他也会回避,不敢近身的。于是热塞医生就对他讲科学上的大道理,因为这种不知名目的热病正是他的主要研究对象之一。它只消几天工夫就能害死一个人,而且什么办法也没有。然而,这一晚,什么事也没法使奥拉旭扫兴。他兴致好极了,竟然又到西尔维奥家去当护士了。等到病人奄奄一息的时候,正是他跑来找热塞医生的,半路上还去通知了神父。等他们赶到那儿,西尔维奥已经咽了气,他妻子在室内一角哭着。奥拉旭不禁想起,儒卡·巴达洛这时一定也死了,尸体横在公路旁,眼睛睁得大大的,失去了神采,跟西尔维奥的一模一样。他对那寡妇说,愿意负担丧葬费用,并且又帮她给她丈夫换了衣裳。

实在,奥拉旭没有真正值得高兴的理由,维尔吉里奥也没有消沉的理由,因为他们念念不忘的那个人,儒卡·巴达洛,这时正骑着马朝种植园进发,在背后的路上撇下了一具尸体,就是那个给打发来狙击他的“卡勃拉”。安东尼奥·维克托扑在驴背上,由维利亚托拉着缰绳。他第二次搭救了东家的性命,自己却受了伤。事情发生得完全出人意外。那个埋伏的人举起了来复枪,全神贯注地听着越来越近的蹄声,眼睛死盯着那个走在头里的骑着马的人,认出正是儒卡——就在这时候,安东尼奥·维克托听见路旁传来一阵轻轻的窸窣声,以为准是一只豚鼠或者犰狳,就把驴子赶到树丛边,想带只小动物回去,送给堂娜安娜。他一看见这名“卡勃拉”举起了枪,就马上开了一枪,可是没打中。那人朝安东尼奥·维克托旋过身来,就是一枪,打伤了他的腿。正因为他刚在跨下驴背,子弹才没打中他的胸膛。听到了枪声,儒卡和维利亚托都飞奔过来,那名“卡勃拉”来不及逃走了。他们并不马上杀死他,甚至也不就去照料安东尼奥·维克托的伤口。儒卡先审问那个人。

“告诉我们谁叫你来的,我就放你走。”

“是维尔吉里奥律师叫我来的,”那个人说,“可是奥拉旭上校——”

这名“卡勃拉”走开去的时候,维利亚托举起来复枪来,只见黑夜里一道闪光,那人倒在地上了。儒卡从自己的绸衬衫上撕下了一条,正在包扎安东尼奥·维克托的腿,一听见枪声,就站起身来。

“我不是说过放他走的吗?”他气愤地喝道。

维利亚托想给自己辩白。“这样就又少了一个啦,东家。”

“我非得教你怎样服从我的命令不可。我是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的。儒卡·巴达洛是从来不食言的。”

维利亚托低下了头,答不上来。然后他们走到那人身边,一看已经死了。儒卡扮了一个鬼脸。

“来帮一下忙吧。”他对维利亚托说。他们把安东尼奥·维克托放在驴背上,维利亚托拉起缰绳,大家动身上路。等他们赶到种植园,火油灯已经点了起来,这说明西尼奥在着急了,因为他料想他弟弟早就该回来了。很多人跑到草坪上,一群“雅贡索”和工人跑上前来,帮忙把安东尼奥·维克托从驴背上抬下来。但听得一片七嘴八舌的问话声,种植园里的人们把驴子团团围住,争先恐后地来救护这受伤的人。西尼奥·巴达洛亲自抬起他的肩膀,帮忙把他搬进屋去。他们把他放在一张条凳上,堂娜安娜高声叫唤蕾蒙达拿酒精和棉花来。一听见这混血姑娘的名字,安东尼奥·维克托转过头来。只有他和堂娜安娜留意到,蕾蒙达把瓶子和一包棉花递给女主人的时候,双手打着哆嗦。她站在旁边不走,帮堂娜安娜包扎伤口(子弹撕裂了皮肤,可没有碰到骨头)。她那双粗糙结实的手,现在可变得又柔顺又轻巧了,柔软得像地道的女人的手。对安东尼奥·维克托来说,这双手要比堂娜安娜那双纤手温柔得多,更来得柔软而娇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