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冬 四(第2/3页)

“兴高采烈地。”

登以一种舌头上仿佛搁了冰块似的语调说道。

“是兴高采烈地,对吗?”

一号应声模仿着。

在聆听叙说的过程中,大家停止了笑声。因为他们渐渐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他们从中感觉到了自己共同梦幻的归宿以及令人生厌的未来。或许这个世上到头来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

这时,一艘汽艇溅起白色波浪,斜着艇身横穿过海面。船影从集装箱间的细缝里一掠而过,马达声拖曳着长长的尾音。

“三号。”头领无精打采地凭倚在胶合板箱壁上说,“你想让那个家伙再度成为英雄吗?”

话音刚落,登立时感受到一抹寒意。他缄默不语,蹲下身去用戴着手套的指头玩弄自己的鞋尖。随后,他答非所问地说道:

“不过,那家伙至今还在自己的橱柜里好好地保存着船员帽、短大衣、弄脏了的套头毛衣。好像还没打算扔掉嘛。”

和以往一样,头领并不介意对方的回答。他用清脆、明晰的声音单方面告诉登道:

“只有一个办法能让那家伙再度成为英雄。不过,现在还不能说,该说的时刻大约很快就会到来。很快就会。”

头领如是说时,尚无人能够探究这番话语的下文。因此,头领便轻松地将话题转到了自己身上。

“下面说说我的事吧。正月旅行期间,每天从早到晚都跟老爹老妈面对面地待在一起,对我来说这可是久违的了。父亲这种东西!你们想想看吧,那真是令人作呕啊。它本身就是一种毒害,集人类所有的丑恶于一身!

“不可能有什么正确的父亲。你问为什么?因为父亲这个角色本身就是邪恶的形式。严格的父亲也好,温存的父亲也罢,或是介于其间的好父亲,全都同样邪恶。这些家伙在我们人生的前方设置障碍,拿着架势要把他们的劣等感啦、无法实现的希望啦、怨恨啦、理想啦、自己一辈子都始终无法对人说出的自卑啦、罪恶啦、过分甘美的梦幻啦、自己没有勇气遵从的戒律啦……他们打算把一切无聊、愚蠢的东西全都强加到孩子身上。就连我家那最不关心孩子的父亲也毫无例外。平时根本就不照料自己的孩子,可到头来却要求孩子理解他良心上受到的苛责。

“这次正月里去岚山走过渡月桥时,我曾这样问过我父亲:‘爸爸,人生究竟有没有目的?’

“你们应该明白,其实我要说的意思是:爸爸,你究竟为什么活着?如果是为了我,那不如干脆消失为好。可他并不是一个能够理解如此高级讥讽的男人。他吃惊了,瞪圆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我从心底里讨厌大人这种愚蠢的震惊。最终他这样答道:

“‘孩子,人生的目的不是别人给予的,而是要用自己的力量创造出来。’

“这是何等愚蠢而又陈腐的教诲呀。那时,他摁下了作为父亲理应说出的那些话语的若干按钮中的一个。你们要是能看到当时我父亲的眼神就好了。那种戒备所有独创性的眼神,那种将世界一下子变得狭窄的眼神。父亲这种东西,是隐瞒真实的机关,是向孩子提供谎言的机关。如果仅限于此,那倒也罢了。最为可恶的是,他们以为自己代表着不为人知的真实。

“父亲就是这个世界上的苍蝇。犹如苍蝇寻机吞噬腐烂之处一样,这些家伙一直虎视眈眈地盯着我们,打算伺机抓住我们的短处整治我们。这些家伙就是一群龌龊的苍蝇,满世界散布着他们与我们的母亲交配的往事。为了腐蚀我们的绝对自由和绝对能力,这些家伙什么都干得出来。目的就是为了守住他们构筑的肮脏城堡。”

“我家老爷子还是不给我买气枪。”

二号抱着膝盖嗫嚅着。

“永远都不会给你买的!可是你也差不多应该明白了,给你买气枪的爹妈和不给你买气枪的爹妈都一样糟糕。”

“我家老爷子昨天也揍了我。新年以来这已经是第三次了。”一号说。

“居然揍了你?”登战栗着追问道。

“用巴掌扇我嘴巴,有时还用拳头。”

“你为什么不反抗?”

“没他劲儿大!”

“那么,那么,”登亢奋地尖声喊着,“涂在土司片上让他吃下去不就得了?把氰化钾之类的东西。”

“挨揍还不是最糟糕的呢。”头领稍稍噘起薄薄的红唇说道。

“还有很多比这更糟的事。你是不会明白的。你是个幸运儿啊!老爹死了以后,就轮到你了。但是,你必须清楚这世间的邪恶,否则就永远不会强壮起来!”

“我家老爷子,总是喝得醉醺醺地回来欺负我妈。我如果去保护妈妈,他就会铁青着脸嬉皮笑脸地对我说:‘一边去!你怎么可以剥夺你妈的快乐?’”四号说。

“我知道,我家老爷子有三个小老婆呢。”四号又补充道。

“我家老爷子只知道对神祈祷。”五号说。

于是登问道:

“都祈祷些什么呢?”

“什么阖家平安、天下太平、买卖兴旺之类,就是这些啦。老爷子认为我家是个模范家庭。麻烦的是,妈妈受到他的影响也这么认为。家里要整洁干净,而且要正直善良,全是这些。甚至还要给家里天花板上的老鼠喂食吃,不让它们干窃食食物的坏事……在家里吃完饭后,还要一齐舔净自己的盘子,说是不能浪费老天爷的恩赐。”

“那是你爸爸的命令吗?”

“老爷子是绝不下命令的。他总是第一个去做那些最差劲的事,结果大家只好跟着效仿了……你是个幸福的家伙啊。如果不好好珍惜自己的幸运的话。”

登为自己没能像大家那样受到同一种细菌的侵蚀而感到焦躁,同时也为自己那偶然的幸运所造成的玻璃工艺品般的脆弱特质而惶恐战栗。也不知是蒙受了什么恩泽,自己得以避开邪恶生存至今。自己脆弱而纯净,宛若新月一般。天真的自己向世界伸去宛如航空网络般复杂而全面的触手……这一切不知何时就会嘎巴一声折断吧?这世界,不知何时就会忽然失去扩展的势头,给自己穿上一件令人胸闷气短的紧身衣吧?那一天已经相距不远……想到这儿,登就觉得一股近似疯狂的勇气就要从体内喷涌而出。

头领将被寒气冻得皴裂的面颊转向登,尽量不去看他的脸部,一面颦蹙起刮剃修整得干干净净的月牙眉,一面透过集装箱之间的缝隙窥视积聚在灰色海面上的烟尘和云翳。他用自己闪烁着微弱光泽的锐利门牙,咬住了皮革手套的红色衬里。


  1. [14]由两个或两个以上的人交互吟咏创作的和歌。​
  2. [15]英文,我变成了绿色。我是一个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