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冬 二(第2/2页)

寒风使房子的这番话走了调。

如同站在冬季的甲板上顶着北风说话一般,龙二扯着嗓门毅然决然地喊道:

“嫁给我好吗!”

这句话被房子反问了一遍。她的反问令龙二焦躁不安起来,于是,不说为佳的话冲口而出。

“我在问你‘嫁给我好吗’!或许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船员,可我迄今为止在生活方面一直是很检点的。也许你要笑话我了,我还有两百万元的存款呢。过后让你看看存折吧。那是我的全部财产。不管你同意与否,这笔钱我可是全都要交给你的!”

这些朴实的话语超乎龙二想象地博得了高雅女人的心。房子喜极而泣。

龙二那忐忑不安的眼睛,已经不能直视辉煌渐增的太阳。汽笛声响彻云霄,汽车声在耳畔回荡,港口内的声响在渐渐苏醒后变得高昂不止。远方云雾叆叇,看不到地平线。太阳则开始把它的反射,犹如飘逸的赤红烟雾一般,洒向正下方的水面。

“啊,可以呀。不过,关于这件事,我想我们还有很多问题需要商量。阿登的问题,我的工作问题,等等……此外我只想提出一个条件,可以吗?关于你方才提到的这件事,如果你还是打算马上就要上船的话,如果是那样的话,那,那我可就不好办了。”

“不马上上船。或者说,已经……”

龙二欲言又止。

房子平素住在一栋完全没有日式房间的宅子里,过着西式生活,可在元旦这一天却遵循惯例,为饮用恭贺新年的屠苏酒坐在了西式餐厅内摆放着新年菜肴的食案前。彻夜未眠的龙二用元旦早晨汲来的水洗过脸后便前往餐厅。在走进餐厅时,他产生了这样一种感觉——他觉得这里似乎并不是日本,反倒像是北欧某港口城镇的日本领事馆内。往昔的某年岁末,该领事馆曾邀请抵达那里的货船高级船员们参加领事馆的新年宴会。在那里等待着他们的,同样也是摆放在明亮的西式餐厅餐桌上的屠苏酒酒壶、描金画底座上的木杯以及盛有五光十色菜肴的套盒。

规规矩矩系着领带的登也在屋内。大家异口同声地互致新年的问候。到了该饮用屠苏酒时,往年最先取酒的登照例伸出手去拿酒,却被妈妈训诫了一番。

“多可笑啊!冢崎先生怎么可以用最小的酒杯来喝酒呢?”

登故意拿捏出童稚的语气来为自己遮羞。他一面说,一面热心地望着最先捧起酒杯的龙二用粗糙的大手包裹着越发显得小巧的梅花图案酒杯将其送往嘴边的情景。透过描金梅花显现出朱色的酒杯被埋在握惯了钢缆的手中的样态,看上去十分粗俗,甚至令人感到悚惧。

饮酒祈愿结束后,未待登催促,龙二便说起了在加勒比海面遇上飓风的情景。

“轮船摇摆起来后,连饭都烧不成了。尽管如此,我们还是想办法烧了饭,做了饭团。餐桌上根本放不住饭碗,于是便拾掇起大厅的桌子,盘腿坐在地板上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不过,加勒比海的这次飓风可真够厉害的。‘洛阳’号本来就是一条从外国买来的老爷船,船龄已经有二十年了。遇到狂风暴雨马上就会进水。海水从船底铆钉眼那儿咕嘟咕嘟地涌进来。这种时候就没了高级船员和属员之分,大家都跟落汤鸡似的,不是忙着往外舀水,就是赶着铺贴防水垫,要么就是拼装模板急三火四地往里面灌水泥。干活时,无论是撞在船壁上摔倒,还是因为停电而被留置于黑暗之中,都没有工夫害怕了。

“怎么说好呢?无论跑了多少年的船,也还是讨厌暴风雨啊。每逢那时心里就会想,这次可是要玩完了!那次遇上飓风也一样,头一天的火烧云简直就像是一场巨大的火灾,而且都红成了黑紫色。可大海倒是风平浪静……当时我就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听到这儿,房子用双手捂住耳朵叫喊起来:

“讨厌!讨厌!不要再说这些事了!”

在登看来,妈妈捂住耳朵,对这个显然是讲给自己听的冒险故事表示抗议,简直就是在演戏。抑或,这个故事原本就是说给妈妈听的?

想到这里,登便觉得心里很不舒服。虽说同样是在讲述航海的事,可他觉得龙二今天的语调中含有某种不同以往的东西。

它与走街串巷的商贩从背上卸下包裹,在眼前摊开包袱皮,一面用肮脏的手翻弄五颜六色的商品,一面开口吆喝的那种腔调颇为相似。色彩斑驳的商品,不就是加勒比海的飓风、巴拿马运河沿岸的风景、巴西乡村小镇红土飞扬中的祭祀节日、当地上空的积雨云、转眼间就会把小镇浸泡在水中的热带暴风雨以及在阴暗的天空下鼓噪喧嚣的艳丽的鹦鹉嘛……


  1. [10]日本家庭有元旦早晨喝屠苏酒的习惯,意在驱灾招福。桌上放有托盘,上面摞着大中小三只盘形浅酒杯及酒壶。酒杯最大的在下,最小的在上。​
  2. [11]一般水手等下级船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