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冬 一(第2/3页)

——同以前相比,她已经能够毫不矫饰地、流畅地道出自己的心声。一封封信函中大胆的表述,早已赐予她意外而又清新的自由。

这一点在龙二来说亦然。他也比以前饶舌而且欢快了。这种变化是从他在檀香山收到房子的第一封信时开始的。他明显地变成了一个易于交往的人。他开始乐于参加船上餐厅里的“侃大山”了。没过多久,“洛阳”号上的高级船员们就全都知道了他的恋爱细节。

“去看看阿登好吗?那孩子盼着见到你,昨夜一准没能睡个踏实觉。”

龙二从容不迫地站起身来。毋庸置疑,他已经是大家殷切期盼和热爱的人了。

龙二从皮包里取出送给登的礼品,跟在房子身后,踏上了那段晚夏第一夜自己曾双腿颤抖着爬将上去的昏暗的楼梯。然而这一次却迥然不同——他迈着一种一切都已被人接纳以后的极为坚实稳重的步伐。

登听见了拾阶而上的脚步声。等待使他紧张。他在床上绷紧了身躯,又觉得这脚步声不知为何与自己期盼已久的那种不同。

敲门声响过后,门扉豁然洞开。登看到了一条红褐色的小鳄鱼。恰在此时,乌云散尽的万里长空,把流水般的亮光洒满整个房间。门扉处浮现出来的那条鳄鱼竟在一瞬间里宛若活物一般——在空中僵硬浮游的四肢、猛然张大的嘴巴、正在闪烁的红色眼珠。活物也能用来作徽章吗?他在余热尚未退尽的混沌头脑中思忖着。记得龙二曾经说过,在珊瑚礁海上,环礁内侧一如微波不兴的水池;而在远方海面环礁的外侧,则大浪翻滚彼伏此起,远远望去,飞溅而起的白色浪花恍若幻境一般。登在心中暗想:自己那与昨天相比渐渐远去的头疼,恰似环礁彼端海面上簇拥飞舞的白色浪花。鳄鱼就是他头痛的、他那遥远彼端的权威的徽章。事实是,疾病已使这位少年的神情略显威严。

“喏!给你的礼物!”

在门扉阴影处支撑着鳄鱼的龙二露出了整个身躯。他穿着灰色套头毛衣,脸膛晒得黑黑的。

考虑到眼下这个时刻,登早在心底下定了决心,绝不赔笑!他以疾病作为挡箭牌,成功地保持住了绷紧的面孔。

“真也怪了!本来盼星星盼月亮似的。怕是又发烧了吧?”

妈妈打着多余的圆场。在登的眼中,妈妈从未如此卑俗过。

“这家伙呀,”龙二毫不介意地把鳄鱼放在枕边说道,“这是巴西的印第安人制作的剥制标本。我说的这个印第安,那可是货真价实的印第安啊。祭祀时,那些家伙就把这种小鳄鱼和水鸟的剥制标本放到装饰在头上的羽毛前面,然后在额头贴上三片小圆镜。小圆镜反射着篝火的烈焰,简直就像三眼妖。项链则是豹子的牙齿,腰上还缠着豹皮。他们身背箭筒,手里拿着色彩浓艳的漂亮弓箭……虽说这只是小鳄鱼的标本,可终归也是正式祭祀时礼装的一部分呀。”

“谢谢!”

登只说了这么一句表示感谢的话。他抚弄着仔鳄背部朴实无华的隆起部位和萎蔫的肢体。在弄清了积存在红色玻璃球眼珠边缘的巴西乡镇滞销货上的尘埃后,这才开始反复品味起龙二刚才说过的话。温热潮湿、皱褶密布的床单;因火炉而感到闷热的房间;枕头上掉落的自己因干燥而剥离了的唇皮——这是他刚才悄悄剥下的。登在担心:因为这块小小的皮肤,自己的嘴唇看上去是否会显得过于赤红?与此同时,他又下意识地向留有窥孔的抽屉那边瞄了一眼,随即便生出悔意。如果大人们顺着自己的视线,向那边投去怀疑的目光,那可就糟了!不过没有问题,大人们比他想象的要麻木得多。他们正在令人反应迟钝的恋爱中心旌摇曳。

登死死地盯着龙二。龙二那被热带太阳烤黑了的面部越发增加了雄壮感,浓密的眉毛和洁白的牙齿也越来越显眼了。可是,龙二最初的那番长篇大论却让登感到有些做作。他好像是为了迎合登的理想,对登每每在信中写下的夸张情感曲意逢迎。再度看去,龙二的身上仿佛带有某种仿冒的成分。登感到忍无可忍,于是,那句话终于冲口而出。

“哼!我怎么总觉得这东西像是仿造的呀。”

然而龙二却对此做了善意的误解。

“喂,你可不要开玩笑呀!是因为它太小了吗?鳄鱼嘛,小时候都是这么不丁点儿的。你去动物园瞧瞧!”

“阿登,不许说失礼的话。你不如先看看那本集邮册吧。”

早在登伸手前,妈妈就已经让龙二看过桌上那本用龙二寄自各地的信封上的邮票逐个精心贴成的集邮册。

妈妈在椅子上坐了下来,面对着窗子的亮光,一页一页地翻弄着。龙二则手扶椅背,从上往下依次观看。登在心中自语:两人的侧脸怎么全都这么好看呢!稀薄清澄的冬日光照,温馨地映照在那两张端正的侧脸的鼻梁上,他们似乎已经忘记了登的存在。

“这次什么时候出航?”

登忽然问道。

妈妈把惊诧的面孔转向了登。登清楚地看到:那张脸已经变得一片苍白。毫无疑问,对房子来说这是她最想打探的,但同时也是她最不敢问的。

龙二故意依旧凭窗而立。他微微眯缝起眼睛,缓缓答道:

“还不知道。”

这个回答令登受到了打击。房子虽然沉默着,然而她的身姿就好像是一个用小软木塞子封堵起来的瓶子,里面装着各种被风刮起涟漪的感情——一副不知幸福还是不幸的傻女人表情。在登的眼里,当时的妈妈就像是一个洗衣妇。

俄顷,龙二又不慌不忙地这样说道:

“总之,在新年到来之前一直要装卸货物。”

谎言也好真实也罢,这是一种确信自己能够给予他人的命运以力量的男人特有的充满怜悯语调的声音。

——母亲和龙二刚刚走出房间,登就因为愤怒而满面赤红。他不住地咳嗽着,从枕头底下抽出日记本,这样写道:

冢崎龙二的罪状:

第三条 当问他“这次什么时候出航”时,他竟出人意料地回答说“还不知道”。

登放下笔思索了片刻。然而愤怒再次驱使他执笔如是写道:

第四条 他终归再次回到了这里。

片刻以后,登开始为自己的愤怒感到羞耻。“没有感情”的训练跑到哪里去了?他再三鞭策自己,认真细致地检查自己的内心。在确认心底已全无怒意之后,这才重复阅读了第三条和第四条。尽管如此,登仍然认为没有必要对上述两条做任何修改。

这时,登隐隐听到了隔壁房间里的响动。妈妈好像在那里,龙二好像也在那里……自己的房间没有被锁上。登在心中思考着下一个步骤,不由得一阵悸动。在这个没有被锁上的房间里,在这样的上午时分,怎样做才能在不被察觉的情况下,迅速、真正迅速地悄悄抽出大抽屉,把身子钻进大抽屉留下的空当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