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夏 八(第2/2页)

再说房子。从今往后,自己就要成为一个苦苦期盼的女人了——她丝毫也不允许自己产生这样的念头。她贪婪地凝望着男人,试图寻觅出一种“如此足矣”的境界。男人看上去似乎是一个顽固的物体,他有轮廓,但绝对不会从这个轮廓中暴露出来。这使得房子焦躁不安。如果他是一个宛若雾霭般轮廓暧昧的东西,那该多好!倘若让记忆来消化这个无聊而又顽固的物体,他未免过于坚硬。譬如,他那过于鲜明的眉毛,他那过于健壮的肩头……

“记得给我写信啊。要贴上有趣的邮票哦。”

登对自己所扮演的角色已经颇有心得。

“啊,到了每个港口我都会给你寄信的。你也要给我写信呦。对于跑船的人来说,信是最大的快乐了。”

接着龙二便解释说,为了做好出航前的准备,他必须回去了。三人轮流握手后,龙二便登上了银色舷梯,并在最高处回过头来,挥舞着自己的帽子。

阳光徐徐斜映在仓库的屋顶上。西方的天际已被烈焰所覆盖。烈焰从正面照射着白色船桥,将船的吊杆柱和通风筒的蘑菇状投影鲜明地刻画在船桥上。登眺望着那些飞来舞去的海鸥。海鸥的翅膀看上去很阴暗,只有腹部在日光的照射下,显现出一抹鲜艳的蛋黄色光亮。

“洛阳”号周遭万籁俱寂。该离去的车辆早已离去,只有夕阳在随心所欲地膨胀着。不过,还可以看到擦拭着高高扶手的水手以及一个单眼戴着遮眼罩、拎着油漆桶、正在给一个窗框涂抹油漆的水手小小的身影。不知何时,船顶上已经升起出港旗,蓝色、白色和红色的信号旗也已斜着升向桅杆。

房子和登向船尾方向缓缓移动着脚步。

码头上的仓库全都放下了深绿色的百叶门。在仓库那又长又闷的墙壁上,可以看到偌大的禁烟标志和用粉笔胡乱写上的新加坡、香港、拉各斯等港口名。轮胎、废纸箱、排列整齐的货运车拖曳着长长的影子。

举目望去,船尾上还没出现人影。排水音淅沥作响。船腹上写着巨大的“小心螺旋桨”警告字样。像是毛纱质地的太阳旗正在随风飘舞,上面映上了近在咫尺的吊锚杆暗影。

六点差一刻,最初的汽笛声震耳欲聋地鸣起。听到汽笛声,登意识到前天夜晚的幻影是真实的。他意识到自己眼下正伫立在既是所有梦幻的终点也是起点的地方。就在这时,龙二的身影出现在太阳旗旁。

“你喊喊看!”

房子说。在汽笛声中断的同时,登扯开嗓门喊了起来,却又对自己那稚嫩的尖细嗓音恼恨不已。龙二低头冲他们轻轻地挥着手。由于距离太远,所以无法看清他的表情。紧接着,他便像前天夜晚朝月光下的汽笛声处冷峻地转过肩膀那样,向他执行任务的方向转过身躯,再也不看这边一眼。

房子蓦地向船首望去。舷梯已被吊起,轮船和陆地之间被完全截断。被分别涂成绿色和淡黄色的船腹,看上去就恍若自天陡降、劈进陆地中去的一柄令人瞠目的巨大斧子的断面。

烟囱吐出了烟雾。严重污染了浅蓝色碧空的那一大团浓烈的烟尘,呈现出纯粹的黑色。扬声器的声音回荡在甲板上。

“船首满舵三!准备起锚!”

“适当提锚!”

接着,汽笛又小声鸣叫起来。

“船首动作正常!”

“明白!”

“起锚!”

“明白!”

“起航!解开艏缆!解开舷缆!”

房子和登看到,被拖轮拖着的“洛阳”号,从船尾开始一点一点地离开了码头。码头和轮船之间那闪闪放光的宽阔水面,呈扇形逐渐扩展开来。两人的视线追赶着龙二。龙二伫立在逐渐远去的船尾船桥处,白色海员帽上的金丝缎子闪烁着光辉。不知不觉中轮船与码头几乎形成了直角。

随着角度在每个瞬间的变化,轮船显现出了非比寻常的复杂变幻。曾经占据了长长码头的硕长轮船,在被拖轮拖曳着船尾渐行渐远的同时,竟宛若屏风一般井然有序地渐次折叠起来。甲板上所有的建筑物在重复、紧密地挤压重叠。而且,所有的凹凸处都被精致地雕刻进夕阳的光辉,以一种中世纪城堡般的繁华之感耸立在那里。

然而,这种景观也只是转瞬即逝。为了使船首朝向大海方向,拖轮开始向这边深深迂回着拖曳起船尾。如是复杂重合在一起的轮船全貌被再度分解开来。自船首起,依次逐步显现出了各个部位的原貌。一度从视界中消失了的龙二的身姿,变成了一个仅够辨认的、火柴棒大小的黑点;船尾处的太阳旗与朝陆地闪耀的夕阳正面相对,它们再次一起映入房子和登的眼帘。

“前进!拖轮!”

扬声器的声音,犹如乘着海风一般清晰地传进耳畔。拖轮离开了“洛阳”号。轮船停在那里。汽笛声鸣响了三次。船上的龙二、栈桥上的房子和登好像都被封闭进了一个相同的胶状时间里——片刻不安的沉默与静止。

终于,“洛阳”号鸣响了出航前那巨大的汽笛声。它震撼了整个码头,传向了市内每一个窗际,传向了正在准备晚餐的厨房,传向了小小旅馆里并不更换床单的床铺,传向了留守家宅中孩子的书桌,传向了学校、网球场和墓地。这汽笛声涌向了所有的地方,使那些地方片刻间充满了悲哀,毫不客气地撕开了毫无关联的人的心。那震耳欲聋的起航汽笛声尖锐地鸣叫着。轮船吐出白色烟雾,笔直地驶向海面。龙二的身影从视野中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