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2/2页)

医院里住了很多病人,男女老少都有。医院后面就是造棺材的地方。如果有人死了,就会敲丧钟,通知殡仪馆的人过来把尸体拉到墓地去。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经常能听到丧钟响起,宣告着一个又一个病人的死亡。不过,为我而鸣的丧钟并未响起。我熬过了危险期,逐渐开始康复。我在医院足足待了两周零两天,然后和哈利一起回到了围圈。这场大病在我脸上留下了这辈子都无法褪去的印记。我们回去之后的第二天,伊莱扎和埃米莉也回来了。我们再一次被排到了出售的队伍里,等待买主的检查。我一直盼着之前要买马车夫的那位老先生能回来,他说过他会回来买下我的。我觉得只要他买下我,我就有机会逃离这里了。遗憾的是,买主来来往往、络绎不绝,那位老先生却再也没有来过。

有一天,我们都在院子里的时候,弗里曼走了进来,命令我们到前面的房间里排好队。我们进去的时候,看到里面有个先生正等着我们。我将会在后面的故事里时常提到这位先生,所以有必要讲一讲我对他的第一印象。

他个子算高的,背有点驼,长得还不错,四五十岁的样子。他的言谈举止都很和善可亲,没有惹人厌的感觉,看起来是个好心肠的人。他走到我们边上,问了许多问题,比如会干些什么活、以前做过些什么之类;还问我们,如果他买下我们,我们是不是愿意跟他一起生活、会不会做个好仆人。

在经过一番询问和仔细检查之后,他和弗里曼开始讨论价钱。他提出花一千美元买下我、九百美元买下哈利、七百美元买下伊莱扎。弗里曼摆出了一副精明算计的模样考虑了一下后,接受了他的报价。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生过天花,还是出于别的什么缘故,上次弗里曼还坚持我的价格是一千五百美元,这次少了五百美元居然同意了。

伊莱扎一听到这消息,瞬间又陷入了悲痛。她经历了病痛,如今又遭遇伤痛,当时眼窝深陷、憔悴不已。当时的场景实在太过悲凉,那种伤痛无法用语言来形容;若我是个冷酷无情的人,倒也是种解脱,但直到现在,只要我想起当时的场景,就悲伤不已。我曾见过母亲亲吻逝去的爱子时那种悲痛欲绝的场景;我曾见过母亲望着墓穴,听到泥土洒落棺材的闷响声时那种绝望无助的场景;但我从未见过伊莱扎和孩子分离时那种悲恸到极点、完全无法用言语表述的场景。她冲出队伍,一下子冲到埃米莉跟前,紧紧地抱住了她。小女孩感知到了即将到来的灾难,本能地用手环住妈妈的脖子,小小的脑袋紧贴着妈妈的胸口。弗里曼厉声呵斥,要求她马上安静下来,但伊莱扎完全没有理睬他。弗里曼粗鲁地拽住她的胳膊,把她拖起来,但伊莱扎还是紧紧地抱着孩子不肯松手。于是弗里曼一边大声咒骂一边狠狠地砸了一拳,伊莱扎踉跄着摔出去,差点跌倒。伊莱扎苦苦哀求着不要让她跟女儿分开,她的悲恸是如此让人动容!为什么不把她们一起买下呢?为什么要让她跟两个孩子都分离呢?伊莱扎哭喊着跪求那位先生:“行行好吧,老爷!求求你买埃米莉吧!没有她我什么都干不成,我会死的啊!”

弗里曼粗暴地想把她拉走,但她仍然不管不顾地恳求着那位先生,告诉他兰德尔已经离开她了,她再也看不见她的宝贝儿子了,如今居然还要让她跟埃米莉分开,这是她现如今唯一的宝贝啊!这样做实在太残忍了啊,埃米莉还那么小,离开了妈妈怎么活得下去啊!

终于,那位先生被这份母爱感动了,他告诉弗里曼要把埃米莉一起买走,问他开多少价。

谁料弗里曼居然反问道:“她什么价?想买她?”随后他立刻斩钉截铁地说:“我可不卖她!”

那位先生解释说,他其实并不需要买这么小的孩子,这孩子都没法给他干活;但既然她妈妈这么爱她,他也不忍心就这么拆散了她们,所以只要价格合理,他就一起买了。谁知道弗里曼对这番动之以情的话居然充耳不闻。他坚持不肯卖埃米莉,他说只要再过几年,这孩子可是摇钱树啊!就光看她那漂亮的脸蛋儿,到时候新奥尔良可有大把男人争先恐后地来买啊,到时卖五千是稳稳的!他怎么能现在就卖了她呢,你看看那瓷娃娃一样的小脸蛋儿啊,比画上的都美啊!哪像你们那些黑鬼,个个都是厚嘴唇、圆头圆脑的,只能卖去摘摘棉花,这个小姑娘打死他也不卖!

伊莱扎听到弗里曼坚决不肯卖埃米莉,一下子陷入了癫狂。

“她不走我也不走,谁也别想把我们分开!”她歇斯底里地尖叫着,弗里曼不断厉声呵斥着,但完全没办法让她平静下来。

我和哈利当时已经回院子取了我们的毯子,这时候正等在门口准备离开。买我们的那位先生一脸后悔地看着这一幕,他也没想到买了伊莱扎竟会给她带来如此的伤痛。我们在门口等了一阵,最终弗里曼失去了耐心,他强行把埃米莉从伊莱扎的怀里拉开,母女二人都拼命地挣扎着。

“别丢下我,妈妈——别丢下我一个人。”埃米莉哭喊着看着她的妈妈被强行拉走。“不要丢下我——妈妈回来!”她拼命地伸出细小的胳膊,放声大哭。但她的哭声没有留住妈妈。我们被匆匆地带着上路了。一路上一直能听到她在不断地尖叫:“回来——不要丢下我——回来妈妈!”我们渐行渐远,声音也越来越弱,直到最后再也听不见了。

伊莱扎后来再也没有见到埃米莉或兰德尔,也没有听说过任何他们的消息。但她每日每夜都在思念着他们,从来未曾释怀。无论是在棉花地里,还是在农舍里,她都会时常说起他们,甚至是跟他们聊天,就好像他们在身边一样。只有在陷入这样的幻觉中,或者熟睡的时候,她才能暂时忘却伤痛。

我之前说过,伊莱扎跟普通的黑奴不一样。她天资聪颖,又懂得很多东西,她曾经得到过奴隶阶层的绝大部分人都望尘莫及的机遇,也曾经享受过比普通黑奴更好的生活。自由——她自己的自由以及她子女的自由——这些年来曾如白日里的云彩和黑夜里的火光,指引着她在这片荒野般的朝圣之旅中满怀希望地前行,眼看就要攀到巅峰、到达“乐土”,却未曾料想一脚踏进了失望与绝望的深渊。自由的光芒日渐远去,奴役的沼泽越陷越深。如今她只能夜夜以泪洗面,再没有可以信赖的故友,面对的唯有诡诈的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