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夜晚

残阳渐褪

“如果奶奶在天堂待够了,我们希望她能够回来,谢谢。”

这是我女儿在妈妈的葬礼留言簿上写下的话,话里多少带着少年人的倨傲和调侃。但现在,又看到了妈妈,听她解释“死”是怎么一回事,听她解释她是如何被那些回忆她的人召唤回来的——说真的,也许玛丽亚还是有些道理的。

塞尔玛小姐家的玻璃风暴已经过去;我不得不紧闭起眼睛让风暴过去。玻璃的碎片落在我皮肤上,我想要把它们掸去,但这么个简单的动作也费了我很大的劲。我越来越虚弱,越来越憔悴。和妈妈在一起这重生一日的阳光,正渐渐褪去。

“我快要死了吗?”我问。

“我不知道,查理。只有上帝,才知道答案。”

“这里是天堂吗?”

“这里是椒谷海滩镇。你不记得了吗?”

“如果我死了……死了……我能和你在一起吗?”

她微微一笑。“噢,原来现在,你倒是想和我在一起了。”

这话听起来或许有些冷酷。但我妈妈就是这样一个人,有点风趣,喜欢和人开玩笑,如果她还活着,和我在一起,她肯定就是这么说的。

她也完全有权利说这样的话。她在世的时候,我一而再,再而三地拖着不去看她,陪她。太忙了。太累了。不想面对妈妈。一起去教堂?算了吧。一起吃晚饭?对不起。回家看看?不行,或许下个星期吧。

如果把应该和妈妈在一起而没有在一起的时间累加起来,恐怕也有一辈子那么长了。

*

现在,她拉着我的手。在看望过塞尔玛小姐后,我们步行前进,周围的场景在不断变化,我们短暂地闯入了一系列人的生活。有些是我认得出的妈妈的老朋友。还有几个我不认识的老头,那些都是她的爱慕者:一个叫阿曼多的屠夫,一个叫赫华德的税务律师,还有一个长着扁平鼻子的修理匠,杰哈德。妈妈微笑着,坐在他们面前,各待了一小会儿。

“那么,他们是在想你喽?”我说。

“嗯,”她点点头,说。

“你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不,”她回答,“不是随便哪里。”

我们出现在一个向窗外凝视的老头面前。然后是一个躺在医院病床上的人。

“那么多,”我说。

“他们都是男人,查理,不错的男人。有些是寡居的。”

“你和他们一起出去过吗?”

“没有。”

“他们邀请过你吗?”

“很多次了。”

“那为什么现在去看望他们?”

“噢,女人的特权吧,我想,”她双手合十,摸了摸鼻子,隐藏起一个小小的笑容。“被人想着的感觉总还是好的,你说是吧?”

我看着妈妈的脸。毫无疑问,妈妈还很美,虽然她已经七十出头,快八十了。她满是皱纹的脸显得很高贵,老花眼镜片后的眼睛依然明亮,她的头发曾经像午夜那般黑,现在则如同午后多云的天空那样白。我们见到的这些男人都把妈妈当作一个女人去思念。但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我从没把妈妈看作宝琳,也就是她父母给她的名字,也没有把她看成是宝儿,那是朋友们叫她的名字;对我来说,她就是妈妈,我给她的称呼。我只看见她戴着厨房用的手套,把热气腾腾的晚餐端上桌,或者是开着车接我和朋友们去保龄球馆。

“你为什么不再婚呢?”我问。

“查理,”她眯起了眼睛,“算了,别问了。”

“不,我很认真。我们长大以后,我们离开家以后——难道你不感到孤独吗?”

她眼睛看向别处,回答道:“有时候。但很快,你和吕贝塔就有了孩子,我就变成了祖母。我在这里还有其他女伴——哦,你知道,查理。时间过得很快。”

我看她摊开双手,朝我微笑。我已经忘记了听妈妈讲她自己是一件多么愉快的事情。对我来说,妈妈不谈我,而是谈她自己,是一种多么好的解脱。

“人的一生过得很快,对不对,查理?”

“是啊,”我喃喃道。

“浪费时间是多么可耻啊。而我们呢,还总觉得自己有大把的时间。”

我想起了我把自己交给酒瓶子的那些日子,那些我不记得自己干了些什么的夜晚。那些我在昏睡中度过的早晨。那些拼命逃避自己的日子啊!

“你还记得吗?”她笑起来,“那次万圣节,我把你装扮成一个木乃伊,然后天上下起雨来?”

我看着地上回答她:“你毁了我一生。”

还那么小的时候,我就开始埋怨别人了,我心想道。

*

“你该吃晚饭了,”她说。

她就这么一说,我们就回到了厨房里,坐在了圆餐桌旁,这是最后一次。桌子上有炸鸡、黄米饭和烤茄子,热腾腾的,散发着熟悉的味道,这样的晚餐,妈妈为我和妹妹煮过有上百次了。但不像我最初回到房子里时所感受到的那种巨大的快感,现在,我觉得有些焦躁不安,好像知道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就要发生了。她看了看我,有些担心的样子。我想分散她的注意力,所以我说:

“讲讲过去的事情吧。”

“查理,那些往事我都告诉过你啦,”她说。

我的脑袋痛得要炸开了。

“再讲一次。”

她叙述了起来。她提起了她的父母,他们都是移民,在我出生前就过世了。她告诉我她有两个叔叔和一个疯狂的姑姑。姑姑拒绝学英语,而且很迷信。她还说起了她的表哥,乔伊和埃迪,他们都住在西海岸。每一个人都有个小故事(“她怕狗怕得要命”,“他十五岁就想参加海军”),现在我把这些小细节和一个个名字对应了起来。过去,妈妈提起这些事情的时候,吕贝塔和我都翻着眼睛,没有耐心听她讲下去。但很多年后,在葬礼以后,玛丽亚问起我家族里的许多事情——谁和谁是什么关系等等——我常常答不上来。我记不得了。我们的很多历史已经随着妈妈一起被埋葬了。你,可绝对不要让你自己的历史就这样消失。

所以这一次,我仔细听妈妈把家族里每一个分支的故事都讲述了一遍。家里人的故事,凡是妈妈想得起来的,她都扳着指头讲完了。最后,她合拢双手,交叉起手指——就好像每根手指都代表了故事里的亲人,他们也都交织在了一起。

“反正,”她愉快地说,“那是……”

“我想你,妈妈。”

这话脱口而出。她露出了微笑,但没有立即回答。她似乎是在想句子,揣摩我的意图,好像捕鱼的人慢慢拉网。

然后,不管我们是在什么样的世界,看到的是哪里的地平线,反正太阳到落了地平线以下,她小声而快速地说:“我们还有一个地方要去,查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