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丈夫(第2/5页)

朱妮尔关上电吹风,“那您自己的家人呢?您从来没提过他们。”

留心从喉咙里发出一个声音,摇了摇鱼鳍一样的手。

朱妮尔笑了,“我明白您的意思。就是让我喝碱水,我也不愿和我的家人住在一起。他们让我睡在地上。”

“有意思得很,”留心说,“我结婚后头几个星期,除了地上哪儿都睡不舒服。我已经那么习惯了。”

留心瞥到镜子里朱妮尔的脸,心想:就是这个原因,我才雇她的。我们都是独自离家在外的人。对家充满怨恨。婚姻让我有机会走出来,知道在一张真正的床上睡觉是什么感觉,知道有人问你想吃什么然后就会去做, 是什么感觉。一切生活都在一座大酒店里,衣服会被熨好叠整齐或是挂起来,挂在衣架而不是钉子上。你可以看城里的女人跳舞,可以躲在舞台后面看乐手调乐器,看歌手忙着扯好内裤或者最后抿一口酒,然后上去唱“在夜里,在夜里……”婚礼刚结束,她的家人就开始一窝蜂地来吸血了。无论有多少羞辱,柯西家就是(就成了)她的家。尽管她发现自己需要为保住位置而战斗,但至少“爸爸”给了她这种可能。他在的时候,大家都会收敛。他一次次地让大家明白,他们得尊重她。比如他们两个度完三天的“蜜月”回来的时候。留心有一肚子故事想讲给克里斯廷听。她摇摇晃晃地穿着一双新的露跟鞋,踉踉跄跄地上了楼,结果她遇到的不仅是梅的鄙夷,还有克里斯廷的愠怒。

一开始当然是梅挑起的,她大声取笑着留心的新衣服。但克里斯廷也加入了进来,一副冷嘲热讽的样子,那是留心从未见过的。

“上帝啊,你穿的这是什么衣服?”梅边说边摸着额头,“你看起来像个,像个……”

“喂,喂,”“爸爸”说,“我不喜欢这样。你们两个,够了。听到了吗?”

留心浑身发抖,用求助的眼神看着克里斯廷。但没有看到一点援助。她的朋友的眼睛是冷漠的,仿佛是留心背叛了她,而不是她背叛了留心。L拿着剪刀走上前,剪下了留心袖子上的标签。留心想,她们究竟在笑什么呢?古巴式高跟鞋?网眼丝袜?漂亮的紫色套裙?“爸爸”可是被她买的衣服迷住了啊。他带她去了家百货商场,没有挂“有色人种谢绝入内”的牌子,在那儿可以用洗手间,可以试帽子(帽子里垫着纸巾),可以在后面一间特殊的房间里换衣服。留心挑了那些酒店里的光鲜女人们穿的衣服,也相信售货员满面的笑容和其他顾客欢快的笑声表明他们很喜欢她的选择。“你看起来像梦一样。”其中一个说道,开心地结结巴巴的。她从试衣间里出来,穿着奶油般的米色礼服,肩膀处缝着红色的丝绢玫瑰,低开的胸口等待着未来的双乳。“爸爸”笑了,点着头说:“我们要了。都要了。”

那三天他们每天都去买东西。她想要什么,“爸爸”都让她买,包括巴黎之夜口红。他们早上玩“摔跤”,然后去雷诺餐馆吃午饭。和他们自己的酒店不同,他们住的这家没有餐厅,这让“爸爸”很高兴,因为他总在寻找不如他的酒店那样令人满意的黑人企业。他带她去宽街,去爱德华兄弟,去伍尔沃斯,去汉森,(这是当时的几个百货商店。)在这些地方她不光买了高跟鞋,也买了平底凉鞋、亮闪闪的居家拖鞋,还有渔网袜。只有到了晚上他去看朋友或者处理工作时,她才会一个人待几个小时。留心并不介意,因为她有填色本,有画报,有可以剪下来玩换装游戏的纸娃娃。还有马路。从二楼的窗户她可以入迷地看着下面的行人和车辆。黑色方头汽车按着喇叭。士兵,水手,戴着针垫般小帽子的女人。“山姆大叔需要您”(美国的征兵广告。)的征兵海报前的蔬菜摊。

“爸爸”带她去看《青山翠谷》(1941 年上映的电影,获得第14 届奥斯卡最佳影片奖等多个奖项。),看《女人万岁》(1940年底上映的电影,获得第14 届奥斯卡奖多项提名。)。看《愤怒的葡萄》(1940 年上映的电影,改编自著名作家斯坦贝克同名小说,讲述大萧条时期穷人背井离乡的故事。)时她大声地哭了好久,他的手帕都可以拧出水来。尽管蜜月很棒,她还是迫不及待地想回去,把一切都告诉克里斯廷。但克里斯廷的态度让她很伤心,于是她只把故事藏在心里。那次她想同克里斯廷和好,提出让她戴一下自己的结婚戒指,结果整个厨房都爆了。当时她们四个人,梅、L、克里斯廷、留心,正在洗菜,留心取下戒指递给克里斯廷,说:“喜欢的话你可以戴着。”

“你个小蠢货!”梅大叫起来。

梅的样子连L都看不下去了。“注意一点,”她说,“这儿不是大街上。”

克里斯廷大哭起来,跑出后门。留心听见她在接雨水的桶旁边叫着:“Ou-yidagay a ave-slidagay! E-hidagay ought-bidagay ou-yidagay ith-widagay a ear's-yidagay ent-ridagay an-didagay a andy-cidagay ar-bidagay!”(克里斯廷和留心两个小姑娘发明的一种暗语。意为:你这个奴隶!他用一年的租金还有一块糖就把你买下了!)

留心紧紧盯着手里的菜豆,脑中萦绕的都是“Ave-slidagay! Ave-slidagay!”(这句暗语意为“奴隶”。)的声音。

那晚克里斯廷出走不成却被巴迪·丝克治安官拖了回来,并且被扇了一个耳光。留心一句话都没和她说。留心和“爸爸”一起站在楼梯上,拉着他的手。两周之后,克里斯廷不见了,留下留心一个人。L和“爸爸”是她在这个令人迷惑的世界里的救星。

“我都不认得我爸,”朱妮尔说,“他打仗死了。在越南。”

“至少他去了。”留心说。

“我妈一点都不在乎我。”

“我妈也是。”

“也许我应该结个婚,像您一样。”

“小心点儿。”

“嗯,您结了婚就得到了这座大房子。”

“这里是我的越南。只是我活下来了,”至少目前还活着,她想,“但你说得没错,他确实给我留了不少财产。”

“对吧?您是不是很高兴他可怜您?”

“可怜?”留心有些生气,“为什么这么说?”

“呃,也不是‘可怜’。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他应该知道您很孤单。”

“他当然知道。但那不是可怜。那是,那是……”她没法说出那个字。一九四七年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听他说过了。至少没对她说过。她等了二十四年。他死的时候她发出尖叫,就是因为知道她再也听不到那个字了。

“听着,”她转身碰着朱妮尔的胳膊,“有件事我需要你帮忙。帮我一起做。我们得一起做。有你要做的,也有我要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