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朋友(第3/5页)

如果换作比尔·柯西,一定会做得更多。他会请她进屋暖和一下,问她去哪儿,是否需要开车送她,而不是冲着她乱吼,认为她搞错了。柯西也一定会成功的,他几乎总是成功。和许多人一样,维达以崇拜的眼光看他,说起他时带着宽容的微笑。他们为他的能力、他的财富而骄傲,他让他们相信,只要有耐心、有智慧,他们一样可以成功。不过桑德勒和他一起钓过鱼,因此就算不了解他的心、他的思想,或者他有多少钱,也至少了解他的习惯。

他们是在背风的小海湾里钓鱼的,没像他想的那样去深海。

接到邀请的时候桑德勒有些惊讶,因为通常只有贵宾才能坐上柯西的船,最常坐的是治安官巴迪·丝克,他的家族用自己的姓氏给小镇命名,并且给这里的街道起了史诗电影般的名字。桑德勒坐在车里等维达时,柯西开着车过来。他把浅蓝色的英帕拉停在桑德勒的小卡车旁,问他道:“明天忙吗,桑德勒?”

“不忙,先生。”

“不上班?”

“不上,先生。罐头厂星期天关门。”

“噢,对。”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柯西撅起嘴唇,仿佛在重新考虑要不要邀请他,然后转过脸去。

桑德勒端详着他的侧脸,看起来好像是镍币上的头像,只是没有那种发型和头上的羽毛。(美国的五美分镍币上曾经印有印第安人侧脸。)柯西虽然还很英俊,但已经七十四岁了,桑德勒只有二十二岁。柯西结婚二十多年,桑德勒还不到三年。柯西很有钱,桑德勒每小时只挣一块七。他想,世界上还能有共同语言更少的两个人么?

柯西做了决定,朝桑德勒转过脸来。

“我想去钓钓鱼。趁着太阳刚出来。我猜你也愿意一起去吧。”

桑德勒每天都和鱼打交道,没法把捕鱼和消遣联系起来。他宁愿去打猎而不是钓鱼。不过他是没法拒绝的。维达肯定不希望他拒绝。况且他也听说柯西的游艇很不错。

“你什么都不用带。我全有。”

说得没错,桑德勒想。

他们早上四点在码头会合,随即就在沉默中起了锚,不聊天气,也不打赌会钓到什么。柯西似乎没有昨晚那么热情了。桑德勒想,大概是因为他需要全神贯注地驾船入海,再开向一个他完全不认识的小海湾;要么就是因为他们俩单独待在一起有些奇怪。柯西不会公开和本地人交往,就是说,他会雇佣他们,和他们开玩笑,甚至从困难中解救他们,但是除了教堂组织的野餐以外,他不欢迎他们来酒店吃饭跳舞。四十年代的时候,大多数本地人都负担不起酒店的费用,但即使一家人攒足了钱想去那里办场婚礼,也是会被拒绝的。善意地。遗憾地。坚决地。酒店已经被预订了。不加掩饰的拒绝有时会引起怨气,不过在那个年代,大多数人也并不在意,觉得那合情合理。他们既没有好衣服,也没有足够的钱,因此并不想在富有的游客面前丢脸。桑德勒还小的时候,人们觉得在黑暗中,在深深的黑暗中,在他们住的房子之间,在自家窗台前的阴影里,看一看那些游客,羡慕一下他们的车和行李箱,远远地听着音乐跟着跳舞,就足够了。只要知道比尔·柯西的度假酒店在那里,就足够了。没有它,又怎么会有本镇甚至本州其他地方都不会有的享受呢。罐头厂的工人和捕鱼为生的家庭很珍惜它。外地来的女佣、洗衣工、采果工,还有破落学校里的老师也很珍惜它。甚至连巡回牧师都珍惜它,尽管他们并不赞同以酒助兴的聚会和伴舞的音乐。这个美妙而繁华的度假酒店掌握在一位自己人手里,而他们又住在附近,这让他们觉得同享荣耀,向往转化成了一种归属感。即使当酒店开始靠昔日排斥的那些客人为生,这个童话也一直持续着。

“鲣鱼会游回这里,”柯西说,“我猜它们在这里歇脚。”他的脸放出光芒。他拿出一个装着咖啡的保温瓶。不过桑德勒发现,里面加的酒太多了,所以只是看起来像咖啡,喝起来已经没什么咖啡的味道了。酒果然管用。不一会儿他们就聊起了拳王阿里,而不再争论麦格·艾维斯(麦格· 艾维斯(Medgar Evers,1925-1963),黑人民权运动领袖,1963 年被暗杀。)。

钓到的鱼少得可怜,聊天倒是很开心,一直到太阳出来,酒劲上来,谈话也变得忧伤起来。柯西看着一条鲶鱼肚子里活蹦乱跳的虫子,说道:“如果你把捕食者都杀了,弱小的动物就会把你活活吃掉。”

“每样东西都有自己的位置,柯西先生。”桑德勒答道。

“对。每样东西。除了女人。她们他妈的到处都是。”

桑德勒笑了。

“在床上,”柯西接着说,“在厨房里,院子里,饭桌前,脚下,背上。”

“那也不算太坏。”桑德勒说。

“不坏。不坏。那很好。很好。”

“那您为什么不笑?”

比尔·柯西转过脸来看着桑德勒。因为喝了酒的缘故,他的眼里放着光,可是却像裂了的玻璃一般映出痛苦。“他们都是怎么说我的?”他一边问一边端起保温瓶喝着。

“他们?”

“你们这些人。你明白的。在我背后。”

“大家都非常尊敬您,柯西先生。”

柯西叹了口气,似乎这回答让他失望。“我这样做也不行,那样做也不对。”他说。然后,像小孩子或是老酒鬼常做的那样,他突然转换了话题。

“我儿子,比利,也和你差不多大。我是说他死的时候。”

“是吗?”

“我们有过很多开心的时光。很开心。更像哥们儿,不像父子。他走的时候……就像是有人从坟墓里爬出来,满怀怨恨地把他抓过去。”

“有人?”

“我是说有种东西。”

“他是怎么死的?”

“最离谱的原因。叫什么隐性肺炎。什么症状都没有。咳嗽了两声,然后就不行了。”他狠狠盯着大海,似乎奥秘就漂浮在海上,“我迷茫了好一阵子。过了很久才走出来。”

“不过您还是走出来了。”

“是啊,”他说,脸上露出微笑,“一个漂亮女人来了,乌云一下就散了。”

“我明白。但您还在抱怨。”

“你说得对。我虽然事事想着他,却从来没好好了解过他。我以前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娶梅那样的女人。也许他本来是另一种人,我却把他当成了我的……影子。现在想起来,我谁都不了解。那又怎么会有人了解我呢?”

“了解一个人是很难的。你只能看到他做了什么。”桑德勒一边说一边心想,他是想说自己很孤独,不被人理解吗?他还在为死了二十多年的儿子烦恼吗?这个身边的朋友比花上的蜜蜂还多的人却在担心自己的名声?女人们为吸引他的注意打得头破血流,你简直怀疑他是不是牧师出身,他竟还抱怨这是个负担?桑德勒断定,威士忌的后劲快让柯西进入感伤阶段了。一定是那样,不然他身边这个人就是白痴。他宁愿吞下滚烫的石头,也不想听一个有钱人发牢骚。他似乎感到有些被羞辱,于是盯着饵料盒看起来。也许再等一会儿,柯西就会说到别的事情了。果然如此,在唱了几句五黑宝(当时一个很流行的黑人音乐组合。)的歌之后,柯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