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第2/3页)

除了我和几个渔棚之外,上滩已经淹没在二十英尺深的水下。不过,柯西度假酒店还矗立着。算是矗立着吧。看起来好像在往后倾斜——远离飓风和不断扬起的沙。海滨可以给人去楼空的房子带来如此奇怪的变化。你会在台阶上发现最漂亮的贝壳,好像散落的花瓣,或是星期天礼服上的装饰,你会纳闷它们从何而来,毕竟离海还有那么远。门廊拐角处和扶手栏杆间积起的沙堆比海滩上的沙更白,更光滑,好像二次精筛的面粉。露台周围的毛地黄长到齐腰高;玫瑰本是一向厌恶这里的土壤,如今也疯长起来,比黑莓还要多刺,甜菜般红艳的花朵会开好几个星期。旅馆的木墙板看起来好像镀了银,脱落的油漆像未擦拭的茶具上的斑纹。双层大门上了锁,目前为止门上的玻璃还没被打碎。没人忍心这么做,因为玻璃会映出你的脸和你背后的风景:耀眼的海滩上成亩成亩的香葱,银幕一般的天空,还有一心想要拥有你的海洋。别管那外面的孤独,只要往酒店里面一看,就会发现它似乎肯定能让你快乐得神魂颠倒,并且带给你所有挚友的陪伴。还有音乐。百叶窗的合页发出的声音像吹破了音的小号,钢琴键上迸出一个四分音符压过了风声,于是你便注意不到萦绕在大厅和密闭房间里的伤痛。

我们这里的天气大抵是温和的,光线却十分奇特。早晨还很黯淡,中午渐渐变成白晃晃的,不到三点颜色就狂野得可怕。翡翠色和宝石蓝色的海浪互相击打,扬起无数泡沫,简直可以在里面洗床单。傍晚的天空看上去则像来自另一个星球——毫无规则可言,太阳可以尽情地变成李子一般的紫,云彩可以变得罂粟一样红。我们的海滩就像白糖,西班牙人第一次来到就这么觉得。他们把这里叫作“苏克拉(苏克拉(Sucra),发音近似西班的“糖”(azúcar)。)”,时间一长被当地的白人念成“苏克”。

谁都觉得这里的气候是无尽的享受,除了罐头厂的气味飘上海滩、飘进酒店的时候。那时游客们才知道上滩人每天要忍受的是什么,他们以为就因为此,柯西先生才把家从酒店里搬了出来,在莫纳克街盖了那栋大房子。以前鱼腥味在这一带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就像沼泽的臭气和厕所的气味一样,鱼腥味不过是给感官增加了一点多样性。但到了六十年代就成了一个问题。新一代女性抱怨鱼腥味熏了她们的衣服,倒了她们的胃口,还破坏了她们理想中的浪漫。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全世界都开始认为只有香水是鼻子应该闻到的气味。我记得维达想尽法子安抚一个著名歌手的女朋友,她一直抱怨牛排吃起来全是海螺的味道。这伤了我的心,因为我的厨艺从没出过问题。后来,柯西先生对别人说,他的生意就是这么毁掉的——白人骗了他,让他买下整个海滩,而罐头厂就在旁边,那地方根本赚不到钱。鱼腥味让度假酒店成了笑话。但其实我知道,笼罩上滩的鱼腥味一个月也就飘到苏克湾一两次,而且十二月到来年四月不捕捉螃蟹,罐头厂也停业,那味道就彻底没有了。事实不是那样的。不管他跟别人怎么解释,他的度假酒店被毁掉其实另有原因。是自由,梅说。在她公公失去兴趣之后,她尽力维持着酒店的经营。她相信是民权运动毁了她一家,也毁了他们的生意。她的意思是,黑人更热衷于去炸掉城市,而没有心思来海边跳舞了。这就是梅,她起初只是固执,后来就成了偏执。事实上,四十年代吹嘘自己去柯西酒店度假的人,到了六十年代开始吹嘘去了君悦、希尔顿,或者坐游轮去了巴哈马和欧丘里欧(巴哈马是加勒比岛国,欧丘里欧在加勒比岛国牙买加,两处都是度假胜地。)。说真的,鱼腥味也好,取消种族隔离也罢,都不是原因。别提那个抱怨吃到海螺味牛排的女人,如果能听到威尔逊·皮克特或者内莉·卢切唱歌,让客人坐在厕所旁他们也会愿意的。况且,在拥挤的舞厅里听着《海港之光》,和舞伴紧紧贴在一起,谁又能分清是什么味道呢。梅每天都在抱怨马丁·路德·金给她惹了麻烦,可那时候酒店还在赚钱,只是来的客人不同了。听我说:要怪得怪别的原因。何况,柯西先生是聪明人。他在这里帮助过的黑人比政府项目四十年来帮助的还要多。而且,也不是他关了酒店,把七十五英亩土地卖给标榜“种族机会均等”的开发商,只盖出三十二栋连我的小破屋都不如的廉价房。至少我的地板是手工刨光的橡木,不是什么光滑的松木。我的房梁就算不够笔直,至少是够年头的真材实料。

上滩被“阿格尼丝”飓风淹没之前,经历过一次无名的干旱。买卖刚结束,土地还没划分好,上滩的母亲们打开水龙头,放出来的都是泥。枯井和浑水吓坏了她们,她们放弃了海边的景色,申请了住房及城市发展部利率为百分之二的按揭贷款。雨水也没什么用了。烦恼,失业,干旱过后的飓风,沼泽地变成了干裂的泥蛋糕,连蚊子都不愿待了——我觉得这一切不过就是生活的本来面目。他们把那块地方称作滨海社区,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开发商最初打算卖给越战老兵和退休的白人,但当领取食物津贴的失业者以这里为目标时,教会和反歧视运动组织就忙了起来。福利救济帮助了一些人,直到城市重建计划开始实施。然后到处都有了工作机会。现在住在这里的人,很多都是坐车去二十二英里以北的办公楼或医院实验室上班的。他们穿梭于这些便宜的漂亮房子和购物中心、电影院之间,心中快乐得没有一点阴郁,更不会有关于警头怪的记忆。

我也并没有想到它们,直到我开始思念柯西家的女人,不知道她们是不是终于杀死了彼此。除了我之外,谁会知道她们是不是死在那里了——其中一个趴在楼梯上呕吐,手里的刀刚刚割断了给她下毒的那个人的喉咙?或者其中一个开枪打死对方,然后就中风倒在冰箱前面活活饿死了?好几天都不会有人发现她们。要等到桑德勒家的男孩来要每周工钱的时候。我想我得把电视关上一会儿了。

我曾经看见她们中的一个开着那辆锈迹斑斑的奥斯莫比汽车,要么去银行,要么偶尔来我们这里点一份索尔兹伯里牛排。除此之外,她们很多年都没离开过那座房子。自从其中一个提着沃尔玛的购物袋回来之后,她的双肩明显被鞭打过,她带出去的白色新秀丽旅行箱也不见了。我原以为另一个会当着她的面狠狠把门甩上,但是没有。我猜她们明白彼此是半斤八两。她们比多数人都刻薄和冷漠,别人也懒得理睬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