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第2/4页)

他闭上眼睛想着那些住在沙理玛、罗阿诺克、彼得兹堡、纽波特纽斯、丹维尔和血库、宝贝街、弹子房、理发馆的黑种男人。想着他们的名字。那些由于怀念、姿态、缺欠、事件、误会而产生的名字。那些本身就是活见证的名字。麦肯·戴德、兴·勃德、克洛威尔·勃德、派拉特、丽巴、哈格尔、玛格达琳、科林西安丝第一、奶娃、吉他、“铁道”托米、“医院”托米、“纽约州”(他就在周围站着、晃着)、“小男孩”、甜美、瑟丝、穆恩、尼罗、汉普蒂-但普蒂(原文为Humpty-Dumpty,英语儿歌中一个鸡蛋形的物。)、“蓝色男孩”、斯堪的纳维亚、嘎嘎、杰里科、蛋奶面包、冰娃、面团肚、洛基河、灰眼、公鸡、凉风、浑水、佩金斯、果冻卷、法兹、莱德贝利、布·迪德里、卡特·艾恩、假木腿、儿子、矮子、烟娃、滑稽老头儿、巴科、粉红、大驼鹿、波波、牛排、黑佬儿、莱蒙、洗衣板、大嘴、科琳汉德、坦帕·瑞德、朱克、光、斯坦格里、吉姆魔鬼、闯祸胚、黑鬼。

他浮想联翩,又从这些名称转到一个声音——公共汽车轮子打转时发出的悄语:“吉他在等候他的时刻。吉他在等候他的时刻。你的日子到了。你的日子到了。吉他在等候他的时刻。吉他是个好日子。吉他是个好日子。一个好日子,一个好日子,在等候、等候他的时刻。”

在那花了七十五元钱买来的汽车里,还有此时坐在“灰狗”长途汽车里,奶娃有着安全感。但以后的日子还多着呢。如果吉他现在回到城里,奶娃或许能够在熟悉的环境中消除他的隐患。当然,他可以及时发现他的愚蠢行为。没有金子。尽管他们俩之间永远会有许多差异,但这场追捕总可以结束了。

即使在奶娃理出这些头绪时,他也清楚事情并非如此。吉他对于并无藏金还没有失望到方寸已乱的地步,他的“活计”也没有使他六神无主。或许,吉他只是听凭自己把奶娃看成他心目中的麦肯·戴德和光荣岛的那群人。无论如何,吉他是抓住了第一根稻草,而不顾这根稻草是多么湿、多么不中用,来向自己证明必须杀掉奶娃。四名主日学校黑人姑娘的生命,要比一个长着鹰头、浑身乌黑的星期天值班人计划杀死四个无辜的白人姑娘和一个无辜的黑种男人的血腥复仇有价值得多。

或许,人类关系的全部内容归结起来就是:你会救我一命呢,还是要取我一命?

“人人都想要一个黑人的命。”

是啊。连黑人都在其中。除去两人之外,他亲近的人似乎都宁可要他一死。而这两个例外还都是女人,都是黑人,都上了年纪。他母亲和派拉特从一开始就为挽救他的生命奋争,而他从来连一杯茶都没给她们俩泡过。

你会救我一命呢,还是要取我一命?吉他与众不同。他对这两个问题都可以给予肯定的回答。

“我是先回家呢,还是先去见派拉特?”奶娃走到街上,独自思忖着。时近子夜,从大湖吹来的秋风带来阵阵寒气。他一心要把自己的所见所闻告诉派拉特,急切地想见见她听他讲述时的面部表情,于是他决定先去见她。以后他在自家待的时间有的是。他叫了一辆出租车到宝贝街,付过钱之后便步上台阶。他推开门;瞅见她正站在一个水盆跟前,漂洗着她盛酒的绿瓶子。

“派拉特!”他叫道,“我有消息告诉你!”

她转过身来。奶娃大张着手臂,准备把她全身亲热地拥抱起来。“来啊,亲爱的。”他笑着说。她过来了,在他的头上砸破了一个湿漉漉的绿瓶子。

他醒过来时正侧身躺在地窖里。他睁开一只眼,想着不如过一会儿再醒。经过这么久,他现在终于明白了,什么事情都可能以另一种面貌出现,而且大抵如此。什么事情都不能想当然地加以看待。爱你的女人会试图切断你的喉咙,而连你名字都不知道的女人倒可以揩擦你的后背。巫女们的声音可以听起来像是凯瑟琳·赫本的嗓音那样清脆,而你最好的朋友倒可能要扼死你。恭维话的咂嘴声中可能有一团果冻,而在一个米老鼠娃娃的外壳下可能包藏着一颗光芒四射、色泽不褪的明星。

因此他躺在地窖潮湿冰凉的地板上竭力想弄清楚他都干了些什么。派拉特干吗要把他砸晕呢?是因为他偷过她那一袋尸骨吗?不是。她当时马上就去救他出狱了。那又会是什么原因呢?他还干过什么别的事惹得她跟他作对呢?后来他想明白了。是哈格尔。哈格尔一定出了什么事。她上哪儿去了?是不是从家里跑掉了?是不是她病了,或者……哈格尔死了。他脖子上的绳索勒紧了。怎么死的?在吉他的房间里,是不是她……

这又有什么不同呢?他伤害了她,离开了她,而如今她已经死了——他对此确定无疑。他离开了她。在他梦想着飞行时,哈格尔的生命却在弥留。甜美那银铃般的语音又回到他耳畔:“他丢下了谁?”他丢下了莱娜和二十个孩子。二十一个,因为他原来想带走的也落到了地上。至于莱娜,却全身摔倒在地,失去神志,依旧在山壑中哭泣。谁照看那二十个孩子呢?天啊,他丢下了二十一个孩子!吉他和“七日”的其他成员宁可不要孩子。沙理玛丢下了他的孩子,正是那些孩子唱着他飞走的歌,把故事世代传颂了下来。

奶娃在地窖的地面上前前后后地摇晃着头。这全怪他,而派拉特清楚这一点。她把他扔进地窖。他不知道,她到底想把他怎么办?后来他把这点也想明白了。他知道了当一个人夺去另一个人的生命时,派拉特的惩罚方式。哈格尔。哈格尔的什么东西一定在附近。派拉特安置他的地方一定有他夺去的那生命的某个遗物,这样他就受到惩罚了。她本人就谨遵她父亲的遗训,现在让他也照样去做。“你不能就这样飞走了而丢下一具尸体不管。”

奶娃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他蜷起身子,活像一根波兰香肠,一根绳子勒着他的两只手腕,他放声大笑。

“派拉特!”他叫道,“派拉特!他的意思不是那个。派拉特!他不是那意思。他说的不是山洞里的那个人。派拉特!他说的是他自己。他自己的父亲飞走了。他才是那具‘尸体’。那具你不该自己飞走而扔下不管的尸体。派拉特!派拉特!来啊。听我告诉你,你父亲讲的是什么意思。派拉特,他甚至也没让你唱歌,派拉特。他在呼唤他的妻子——你的母亲。派拉特!把我从这儿放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