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第2/4页)

也许有一天他能问问他,可不是今天,这一天太像过去的日子了。那会儿奶娃十二岁,吉他不到二十岁,他们就是一起用这种方式冒险的:他们走起路来大摇大摆,待在一个地方不是蹲着就是靠着,要不就叉腿而立,他们跑遍全城,找碴打架或起码去吓唬一下别人,吓唬男孩、女孩、狗、鸽子、老太太、校长、醉鬼、卖冰激凌的小贩、旧货场商人的马。一旦成功,他们撒腿就跑,还用手拢着嘴放大笑声。而如果他们没成功,别人反过来侮辱了他们,或者不理睬他们,或者把他们轰跑,他们就说说俏皮话,骂上几句街,直到手掌上窘出的汗水蒸发光。现在他们是男子汉了,那种在其他人身上激发恐惧的需要——如果不为别的而只是为了自己感受那种恐惧——要比过去少多了,但并没减轻。但是,听凭恐惧战胜和拯救自己,仍然比其他途径都要更甜蜜。(对女人是另一回事,他们喜欢用魅力去赢得她们,但是用漫不经心来保持。)

现在好像那股劲头又来了,奶娃不想失去它。

还有些别的情况。吉他早已自愿和热切地投身于一项人生事业之中,这一事业总会为他提供一种近似于刀子般冰冷的恐惧。奶娃知道自己的要求比较适度,因为他能够在一些引人恐惧的人跟前经受锻炼。他的父亲、派拉特、吉他。他对这几个人都倾慕,现在更忌妒他们,甚至还忌妒哈格尔的无畏精神,即使哈格尔对他已不再是个威胁,而只是需要他的青睐胜过需要他死的傻瓜。吉他依旧能够制造危险感和那种居于危崖上的生活。所以说,奶娃把他拉到这桩阴谋中来,只是部分地需要他的协助。更主要的是,这次偷盗藏金的行动因为带有玩闹的性质而需要伴随以悬崖崩塌般的惊险。有了吉他合伙,奶娃可以指望干得既有趣又可怕。

他们沿着六号路往前闲逛,经常停下来查问旧车的价钱,指手画脚,互相取笑行窃小棚屋的最好办法,这时,吉他说:“门窗都没有锁。”

“可是里边有人,”奶娃坚持说,“三个人。都有点疯疯癫癫。”

“是女人。”

“是疯疯癫癫的女人。”

“那也还是女人。”

“你忘了,吉他,派拉特当初是怎么搞到这金子的。她守在一个洞里,旁边就是个死人,待了三天才把金子拖出来,而那时她才十二岁。要是她在十二岁时能够那样拿到金子,你想她如今年近七十又会怎么干来保住金子?”

“我们不必动硬的。我们只需要狡猾行事。”

“好吧。告诉我,你打算使什么花招把她们轰出房间。”

“嗯,让我们现在来想想看。”吉他站住脚,在一根电话线杆上蹭着后背。他闭上眼睛,既像心不在焉,又像冥思苦想。奶娃眺望远处的天际,想得到点启示,时而向旧车场的平屋顶投上一瞥,他看到用作“尼尔森·别克”公司总部的长长的低矮建筑的屋顶上有一只泰然自若的白孔雀。每当面对现实犹豫不决时,他常做清醒的梦,这白孔雀就是这么回事吧,但他此刻准备承认它的存在,这时,吉他睁开眼睛说:“他妈的!那家伙从哪儿来的?”

奶娃松了一口气,“该是从动物园来的吧。”

“那个破破烂烂的动物园?那儿除去两只疲惫不堪的猴子和一些蛇之外,任什么都没有。”

“这么说,是从哪儿来的呢?”

“鬼晓得。”

“看——她飞下来了。”奶娃又一次感到他那种一见到能飞的东西就会有的不可遏止的兴奋劲头,“摇摇摆摆地飞行,看她那神气样子。”

“是他。”

“嗯?”

“他。那是雄的。只有雄孔雀才有那五光十色的尾巴。狗娘养的。看那个。”那孔雀抖开了尾屏。“咱们来抓住它。来,小奶。”说着,吉他就抬腿朝栅栏跑去。

“干吗呀?”奶娃一边在后边赶,一边问,“抓住他又怎么样?”

“吃掉!”吉他嚷着。他轻松地越过围着车场的两排管子,从另一头包抄那只孔雀。他把头偏向一边来迷惑那只鸟,而孔雀此时正神气地在一辆深蓝色的“别克”车周围迈着方步。孔雀已经收起了尾巴,让尾端拖在沙砾中。这两个人则站着不动,盯着看。

“这家伙怎么会飞得还不如一只鸡?”奶娃问道。

“尾巴太大。那色彩斑斓的尾巴把它压下来了。就像虚荣心。有了那玩意儿,人就飞不起来了。要想飞,你就得扔掉那压分量的玩意儿。”

孔雀这时跳到那辆“别克”车的引擎盖上,又开屏了,闪光的“别克”车相形之下黯然失色。

“柴捆。”吉他轻轻笑着,“白色的柴捆。”

奶娃也笑了。他们俩又看了一阵子,然后离开了旧车场和那只纯白的孔雀。

孔雀给他们提起了精神。现在他们不再继续争论怎么去行窃而是开始去幻想,等金子得到合法偿付之后都能买些什么。吉他抛开了他近日的苦行主义,让自己在以往的白日梦里纵情驰骋:他该买些什么给他祖母和她的弟弟,给在他父亲死后从佛罗里达前来协助抚养他们的比利叔叔;他要给他父亲的坟墓买上一块墓碑,“上面刻着百合花的粉红色墓碑”;然后再给他的弟弟和姐妹们,还有外甥们买点东西。奶娃也幻想着,不过不是吉他所说的那些不能动的东西。奶娃想买船、汽车、飞机,还要指挥一大队水手。有了这笔钱,他会变得异想天开、慷慨大方、神秘莫测。可是,当他一边放声大笑,一边大谈打算干些什么和计划怎样生活的时候,他意识到他声音里有一种虚假的东西。他想要那笔钱——他相信他是十分渴望的——但是除去匆匆离开这城市,远远躲开非医生街和“桑内”店,还有玛丽酒家,还有哈格尔,他想象不出一种与目前截然不同的生活。他无法深入到吉他的谈话中去,吉他在大谈给他自己和弟弟买漂亮的衣服,请比利叔叔吃豪华大餐,还要赌上一周时间的纸牌,赌注要摊开一码半那么长,押一次就是两块两毛五。对吉他开列的这张清单,他尖声叫喊着“哇哦”,可是由于他自己的生活并非不愉快,而且在舒适之外还有点奢侈,他觉得偏离了重心。他只是想远离父母的过去,也就是他们的现在,也就是威胁着要成为他的现在的那种生活,另辟蹊径。他痛恨他父母关系中的刻毒成分,那种各执己见的互相攻讦。他对这种关系尽量视而不见和不予过问,而这种努力似乎只有在他追求轻松来打发日子时,才稍微起点作用,可效果也不大。他竭力不去承担责任,也不想感情用事,并且回避着判断和决定。他想知道得越少越好,只想感受那种痛痛快快过上一天的亲切劲儿,只想引起值得别人好奇但不必竭诚尽忠的兴趣。哈格尔已经把她的竭诚尽忠奉献给他,而且过分戏剧化了,使他再也无法接受。他一直相信,他的童年是枯燥无味的,而且麦肯和露丝给他的知识是一种包藏在病毒外壳中的记忆,带有浓重的疾病、痛苦和不肯原谅的心情的气味。他的反抗虽然微乎其微,却始终有吉他陪伴或分担。而最近这种“杰克和豆梗”(这是一则在欧洲广泛流传的童话,讲杰克爬上一株神奇的豆梗,在仙人的指引下,盗窃了巨人的宝贝,从而发财。)式对自由的企求,即使是由他父亲恩赐的——几乎是指定的——还有某些成功的机会。